一件小事

剛到吉隆坡工作的時候,回返老家都搭長途巴士。三四小時的路程,往往抵達小鎮都已是午夜,只能在深夜無人的車站裡等待家人來接。我記得有一次,因為真的太晚,車站裡空蕩蕩的已經沒有其他乘客了。馬路上幾無車子,幾管日光燈把候車的地方照得明晃而蒼白。只有我和一個露宿的遊民待在候車亭裡,他就站在我的旁邊。

這麼多年卻還記得,那遊民的一身衣服,長褲和外套因為太久沒洗而都變成一種硬綁綁的深灰色。他一頭長髮如雜草糾結,面容也藏在亂七八糟的鬍子後面,而看不清楚他的樣子。我想似乎是我誤闖入他棲身的居所了吧,而刻意再離他遠一點。

但他也跟著側跨了一步。然後我看見他低頭拉下褲子拉鏈,非常緩慢地,拉鍊發出一種咯啦咯啦的聲音,像把夜闇的什麼撕破一樣。一開始我猜想他只是罔顧我的存在而想當街尿尿而已,但我看見他從胯下掏出了什麼,不停上下套弄著,且他轉過頭,咧嘴對我笑。

我當時只是覺得倒霉,遇上變態佬,看到髒東西了。心底其實還沒有想到自己遭遇性騷擾,只是在那無人的情境裡,有些害怕他下一步會做什麼,心想如果我此刻拔腿逃跑的話他會不會追上來,而一動都不敢動。
但那個邋遢的流浪漢就只是站在我的旁邊,望著我,不斷套弄著自己的褲襠。

那寂靜而明亮的場景之中,如小劇場的聚光照在我們身上,光影皆如此分明,而時間卻似乎再也凝固不前。
我並不知道他對我所求什麼。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被陌生人當作欲望投射的對象,而覺得非常無奈,卻也無力去打破那框靜止而微躁的情境。

大概有點像是,Discovery頻道裡一隻昆蟲被另一隻昆蟲一口一口蠶食掉卻木無表情且毫不掙扎——那其實可能,無關乎談論性騷擾的時候必然會提及的性別、身分、階級或權力的對不對等;也不似暴力的侵害和直接肉體的戳刺,烙印下傷痕、羞愧、揮之不去的童年陰影……,卻反而更像是,其實我們早就已經置身之中而無從回避的,一種日常。

像每一天都會發生的其他鳥事,像跌一跤,像吃東西不小心咬到舌頭。

像小學時隔壁座位的同學玩鬧伸手來捏你的小雞雞、公共廁所裡滿牆都是不知被誰亂畫的生殖器官,或者惡作劇者,偷偷把百貨公司的洋娃娃的衣服扒光……在一切還來不及造成創傷之前,或許都只是一種日常而已。

許多年後,我不知道這樣一次無人知曉的經驗,到底有沒有在我人生留下什麼印記。在那凌晨空無而明亮的時光裡,我一個人而清楚地知道此刻我只會是一個人。

不知過了多久,來接我的車子才終於到了,我低頭倉皇逃離了那被粗暴注目的當下。然而我始終沒有對任何人說過這些。那個午夜的天氣和光度,無人的街道,野狗趴在地上百無聊賴地打呵欠,幾隻飛蛾不斷敲打日光燈的聲音⋯⋯,那些細節,卻一直記得至今。

只道都是尋常,怎麼就記得至今。

一筆錯

嚐試用Ipad畫畫,模擬手繪的效果,筆觸、暈染皆以假亂真,而覺得科技真的厲害。或許是我落後這個世界很久了吧。那有點像是,八九十年代流行歌曲大量使用keyboard來替代真實樂器的感覺,然而終究還是差了一點什麼。若要說「手感」、「情懷」這些浮泛的字眼,又似乎不只是這樣而已。

大概是因為你被允許了一直無限Undo,像偷步、抄了捷徑,而始終覺得那螢幕裡頭的蘋果少了一種實在感吧。

所以,怪不得馬格利特會畫了蘋果而說,那不是蘋果。董啟章的《體育時期》也有一個不是蘋果,或許是我最喜歡的小說人物。創作都是真實和虛構的幻術。有時亦會思索,寫實到極緻的意義。那都是手底功夫,完美無瑕,讓人驚嘆,但好像有什麼也隨之流失了。

若我們在現實中擁有如神之手,無限Undo的能力,當一切所見皆是預想之中,要如何惜視筆下之錯?

如今還有什麼是不能被電腦模擬的嗎?或者說,還有什麼是無法被汰換掉的呢?我想應該還會有的,一如詩之於文學,一如十九世紀的印象派畫家,面對攝影術的當下,而不斷地衝撞「正確」的標準,以及眾人之「真實」。

大概都是從一筆錯開始的吧。

小生為名,拼湊小說的多面體

——專訪牛油小生


2011年,陳宇昕以筆名「牛油小生」獲得了馬來西亞的花蹤文學獎,那年他二十四歲。得獎名單公布時,大概許多人都對這個乍看好笑又搞怪的名字感到好奇。畢竟許多作家已經不再用筆名了,而暱稱則直接被臉書打臉的年代裡,取名「牛油小生」似乎更像是對現實的一種戲謔,如頑童站在台上扮出了一個鬼臉。
牛油小生隨後在國內外的文學獎中嶄露頭角,卻仍自嘲:「其實一開始只是想寫故事搞笑。」就像大學時因為被同學嘲笑不夠高不夠帥而自己亂取的名字,卻也就一直沿用至今。陳宇昕在2015年至2019年之間,以牛油小生之名寫了四本書,在同代作家之中可謂創作力旺盛。

畢業自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中文系的牛油小生,自大學時期開始寫一些短小的故事。他喜歡沈從文,在課堂上讀見外國文學作品,讓他迷上卡爾維諾的形式創意、村上春樹的城市荒誕,也自己嚐試小說創作的各種不同的排列組合。他說那時「寫了好些好可怕的四不像的東西」。一如馬來貘,像是不同物種胡亂拼湊出來的怪異生物,無可定義,而又以夢為食——他說:「這種四不像好像一直糾纏著我。」

牛油小生的創作以散文和小說為主。他的散文作品曾獲得梁實秋文學獎,以及入選九歌《一○四年散文選》。但我覺得,比起散文,或許小說更能突顯他那種「四不像」的搞怪姿態。在他的短篇小說集《南方少年和健忘老頭》所收錄的多篇作品,可以看見他如收音機跳轉著頻道一樣,在文字形式、視角和題材上一再任意地切換。他寫青春潮騷,也寫政治寓言/預言。從少年到老頭,從外傭到馬共,都是他曾關注的小說題材。

牛油小生在小說之中一直在實驗和嚐試著不同的題材和形式。他說:「音樂、體育、政治、歷史我都感興趣。」對周遭所發生的事物,他保持著敏銳的觀察和感受,似乎也不急於樹立風格的旗幟,這反而變成了他可以任意變身的方法。一如他在現實中可以任意轉換的身分:體育版記者、合唱團團員、獨立文學誌主編,以及一個隱藏在怪異筆名之後的作家。

和許多新生代作家一樣,牛油小生不太願意自己被粗略地劃分成「80後」世代或其他籠統的歸類。年齡和輩分或許在創作之中幾無意義,只有作品才能展現作者的特質和時代的折光,而那又是獨特而無可分類的。比起前輩作家們,牛油小生這一代作家更少了對「馬華文學」的歷史包袱和使命,卻也更多了對文學的各種想像。

生活的在南方以南,語言、文化的揉雜和政治的詭譎,自然而然會展現在小說之中。「我想至少不要被讀者感受到匠氣或文藝腔就好。」牛油小生出生於馬來西亞最南端的新山,高中畢業後在新加坡唸大學、工作。他以小說回應著半島和島上發生的事,今後的小說也仍想多寫老家的故事——也許就從寬中校門外那個就連蘇丹也愛吃的rojak小攤子開始寫起。

新山是一座奇特的城市。它和新加坡隔著一道狹窄的海峽,望眼就可以看到對岸。一公里長的橋,連接著兩個國家,對牛油小生來說,一邊是成長之地,一邊是汲取文學養分和工作、生活的所在。此刻的牛油小生,因為疫情久久不歇而被困陷在新加坡。時隔八個多月,仍無法回到一水之隔的新山老家。國籍在此刻不免被突顯出來,此時亦特別容易感受到身分切換的難題,終究是異鄉人,「你會發現一張身分證在關鍵時刻比你的心靈認證重要多了。」

這或許是每個異鄉之人的難處。像牛油小生筆下的小說人物,總和現實之間有一種距離感。他一再以外藉女傭阿美麗亞這個異鄉人的眼光,看去這不甚完好又虛浮的世界。即使他一再於形式上大玩花樣,但我以為牛油小生的小說,仍帶著一種對世間的寬容和溫柔。就像韓麗珠在小說集的推薦序所言:「但小說仍然是充滿了溫度,因為敘事者從來沒有忽略邊緣的聲音。」

牛油小生正在準備著他的第二本小說集,也即將在台灣出版散文集《阿卡貝拉》——他十分認真地在想到底該用真名或筆名面對台灣讀者。這倒讓我想起牛油小生剛得獎的那個時候,寫作的朋友們和他打了個賭。賭六十歲之後,陳宇昕還會不會以牛油小生為筆名。那時自稱小生的傢伙應該已經是個老人了吧。他會不會變成自己曾經寫過的健忘老頭,走進虛構的雨林裡,叨叨絮絮過往。如小生自道,筆下的這個老頭是一個拼拼湊湊出來的多面體。我希望他那時仍在寫小說,並且仍以小生之名,繼續耍弄著文字的特技表演,努力地掙脫小說(或小說家)原本應有的樣子。

原載《聯合文學》雜誌12月號.20位最受期待的青壯世代華文小說家

光和影的雕刻

——讀范俊奇《鏤空與浮雕》


為明星或名人畫像,下筆稍稍失了準,任誰都可以輕易看出來哪裡不對,那是因為我們都太熟悉那張臉了。一如人物難寫,不論精雕或白描,若是家喻戶曉的人物,落筆分寸,如何脫開既定的刻板印象,而又不嘲不損;如何看見光亦看見影,才讓文字中活現的那人有了立體感。

范俊奇的這本《鏤空與浮雕》,就是一本閃亮的名人冊。從張國榮、梁朝偉、梅艷芳,而至安迪沃荷、海明威、草間彌生……,那目錄排開的三十個名字,無一不是閃閃耀人的明星巨匠。全書分了四輯,所寫的人物各自代表了演藝、時尚、文學和藝術領域。然而這本書好看的地方就在於,作者明白這些人都站在時代的舞台上太久了,他們在聚光燈照射底下的臉孔總是太過平面、太過晃亮,而范俊奇卻以一種近鏡頭的追攝,而讓我們看見後台人生種種,那月球背面的細節。

《鏤空與浮雕》是范俊奇的第一本書,但一讀即知是文字的老手了。范俊奇是資深的雜誌人,前後擔任過馬來西亞四本時尚雜誌的主編。他擁有著一種老派雜誌人應俱的對文化和藝術的關注、雜食和熱愛。他愛時尚一如愛詩。也因為職務之便,他經常有機會近身訪問明星,或者到世界各地的時裝秀場、展覽館。然而他筆下的人物並不是雜誌跨頁照片附屬的文字,也不是採訪明星的制式Q&A,因為他知道明星對此總是敷衍了事,所以他寫的更多是連明星也不自覺被記錄下來的一些吉光片羽。比如他寫張曼玉,「在臨上臺之前,飛快地把手指伸進嘴裡剔了一下上排的牙齒,想必是擔心完美的巨星形象在苛刻的鎂光燈面前有所閃失吧,可百密一疏,一個不小心把最不應該在公眾場合張揚的小動作給我看了去——」。

張曼玉在范俊奇的筆下,突然變得離我們很近,近得可以看見她眼尾、嘴角,脂粉掩蓋不去的細紋。他以往日浮華的風光,對比如今現實和世人對一位女明星的苛刻。這樣的光與影的描寫,一如書名所喻示的,每個人總會有另外一面,有光就有影,如撫摸浮雕,就可以感受那時間和人生的起伏。

這些人物皆變成了文字的浮雕,所以我們終於看見了原本不被記載的各種細節。如梁朝偉的眼睫毛,「像一對蝴蝶的翅膀,一忽兒深情款款地一張一合,一忽兒深情款款地覆蓋下來」。或者林青霞靈氣所在的下巴,「真像一間屋子的玄關」;以及梅艷芳露出外套的手,「那麼白皙,那麼纖瘦,那麼嫩滑」……。我們也看見了在生命最後階段深陷憂鬱的張國榮,在半夜打電話給林嘉欣,除了嘆息就僅留下了長長的空白,而無人知曉那是最含蓄也最微弱的求救訊號。

當網路的時尚達人一再對頒獎典禮紅毯上的明星衣著品頭論足,當我們對八卦新聞總是欲拒還迎,范俊奇卻看見了更多細微、內在的什麼。這也許就是這本書最可貴的部分。寫人物、寫影視時尚的專欄作家其實也不少,中國的毛尖、香港的邁克,也都是把專欄結集成書的作家。但范俊奇寫下的文字,不損人、不嘲諷,皆是對世間溫柔的凝視。他總是看見浮華而感嘆背後的頹敗,看見不朽而明白傳奇的蒼涼。

在眾聲喧嘩、無不故作姿態的現實中,不嘲諷,竟也變成一件難得的事。一如我們見過這個世間最好的電影,最美麗撼人的畫作、舞蹈或建築,而不忍對這些同時背負著天賦和傷痛的天之驕子們,再有更多的苛求。

也因此,我們原諒了范俊奇有時真的不小心走得太近,而彷彿幽靈那樣,穿過時間和身體,看見了原本被遺忘或忽視的故事和際遇。他緊緊走在人物的身旁,甚或一再走進內心的想像,更近似一種小說全知的寫法。他想像自己站在小巷子裡,而歌手朴樹站在遠遠的那端抽菸,可以呼吸到從那遠處飄過來的香菸味。他走進了芙烈達.卡蘿發生車禍的現場,描述公車傾倒、血淋淋的細節。那枝穿過肉體的鋼條如此令人觸目心驚。

這都是鑿刻出來的,月球隕石坑那樣分明的影子。每個人都知道大鬍子海明威粗獷而暴躁,但他卻寫小說家年輕時無倫的俊美。或者如此浮誇如安迪沃荷,他卻寫出藝術家在一個人的夜晚開著四台電視機的寂寞和壓抑。也只有他看見梵谷一生潦倒背後的愛和寬容,即使多窮,仍不忍陌生的女人流落街頭,而決定把自己僅剩的食物分出一半。

除了細雕的臉孔,或者我們也在這本書裡讀見了時代的變幻。范俊奇嗟嘆:「後來香港就再也沒有傳奇了」。一個電影王朝的衰敗,一個時尚風潮的遠去,文字此刻變成縷空和雕刻時光的工具,或許還可以留下一些值得我們凝視的,比如說,愛。

我們跟隨著范俊奇的文字,變換著時代的小場景,瞥見人與人之間的幽微的情感流轉。魯迅和許廣平、羅丹和卡蜜兒、顧城與妻子謝燁、基努李維和已故摯友River Phoenix;或者在此生留下八百多封信,而一個字都不提愛情的梵谷,和高更之間的愛恨糾葛。嗯,甚或梁朝偉和張國榮,曾經在銀幕上赤裸纏綿而在現實中亦如此放不下彼此——「難道那不是愛嗎?」

那不是愛嗎?這是范俊奇在這本書裡一再的提問。也許在閱歷了那麼多的人物軼事、書信和他們留下的作品,他終於找到了那不被記載於歷史的真實,或者秘密,那都是娛樂新聞和傳記一再故意忽視的,人與人之間的愛。

他說:「其實沒有誰比梵谷更懂得什麼是愛情——有些愛情像星星,必須等,等它黯淡下來會更美麗。」
愛或許是這本書鏤空出來的,不欲張揚的星光。一如安藤忠雄在大阪茨木市建造的「光之教堂」,那祭壇之後整個牆面鑿出來的空心十字架,任自然光穿過鏤空的隙縫而照進整座教堂之中。而我們也藉著這道光,才得以看見了浮世的閃亮和黯然。

而范俊奇如此附靈在人物身上那樣的書寫,走進細節而至內心。一直讀到書本的最後,我們終於明白,范俊奇真正迷戀的,「是人的繁華與荒涼,是世間的繽紛與寂寥,並且十分相信在文字中喬裝成另外一個人,扮演另外一個自己完全生分的角色,應該會是一件多麼有趣的事。」

一如作者自道:「在風流人物『鏤空』的流離歲月裡,『浮雕』出人世的眉眼與鋼索。」藝術家和詩人為這個世界留下了時間的贈禮。一幅畫作、一樽雕刻,或者一幕電影。而不管多少年過去,我們猶著迷在光影交錯的那些細節之中,久久不願離開。

(原載:台灣《文訊》雜誌.12月號)

2020年諾貝爾文學獎大預測

  1. 你最希望誰或覺得誰最有機會獲得2020諾貝爾文學獎?

若以一個寫作者的創作養成的私心,希望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能以91歲的高齡得獎吧。但目睹2020年一整年的末日景象,也許匈牙利小說家卡勒斯納霍凱.拉斯洛( Krasznahorkai László)那種黑色、粘稠如柏油的長篇小說,閱讀而令人舉步艱難,似乎更能表達出此刻人類的處境。一如《撒旦的探戈》描繪的絕望感,我們都正在走在陰雨連綿的泥濘路而未知盡頭。若拉斯洛可以得獎,我想就此為悲觀的一年留下了一個清晰如創傷的戳記。

  1. 在以往文學獎得主中,你最喜歡或讀得最多、受益最多的是誰?

大學時代急著想要弄清楚什麼是存在主義、現代主義而以台灣志文版的小說開始接觸到諾貝爾文學獎得獎作家的作品。卡繆的《異鄉人》,而至馬奎斯的《百年孤寂》,都曾經激勵過少年的我。小說原來可以這樣寫。小說可以有掙脫地心引力的力量。而川端康成也示範了一種節制、典雅的日式筆觸,以及他對少女近乎執著的一種迷戀。他們多多少少影響了我的視野和創作的方法。他們都是我鍾愛至今的小說家。

  1. 2020年過得不容易,你認為一個眾所矚目的文學獎的意義是什麼?

若說諾貝爾文學獎望向的是世界,必也有視野的焦點和邊陲、清晰和模糊的區別吧。我站在模糊的邊陲,亦希望可以藉此看見文學的更大的世界。2020年是灰色的一年,若要說文學有沒有辦法療愈這個世界,我覺得是沒有的。但文學就是人類文明的窗口吧。所以一年一頒的諾貝爾文學獎於我的意義,大概就是開一扇窗,看一道風景。有時風景奇特,有時於我無感。有時我們看見時代的景象,有時我們只是站在時代的外面。若是自己鍾愛的人得獎了,如辛波絲卡、艾莉絲.孟若和Bob Dylan,就會特別高興又失落,好像本來自己私藏的景點,很快就要佔滿了到此一遊的遊客。

原載於《別字》第三十二期.【文學獎前夕】19位作家的諾獎私風景

生日

好像又回到二十年前,頭髮的長度
好像該剪了,又好像
紮著也沒關係
什麼時候開始,愛看舊照片
更舊的,卻沒有人留下來
好像畫過很多人,卻沒有畫過自己
我還在寫一個怎樣都寫不完的故事
這樣度日,就如一年
數算時間必須是一種減法
但有時相反
生日也是
好像長句之中,顯眼的一個贅字
都過了這麼多年
好像該減了,又好像
留著也沒關係

少女做為方法

有一段日子,每天臨睡前,我會有一段垃圾時光。因為夜晚寫作而高速運轉的腦袋,此刻無法馬上入睡。為了讓思緒冷卻下來,我會打開電視,胡亂看些無聊且沒營養的節目,便是我一日將盡的倒垃圾時間。我記得那時深夜,電視上正在播放韓國偶像女團的選秀節目——那些被稱為「練習生」的十多歲女孩,為了爭取出道的機會,在舞台上奮力地唱跳。她們皆穿著格子短裙制服,伸展肢體,看起來像是在湖水波光之上,一群展開了雙翼的白天鵝。

但那個節目,非常像小時候那種「搶凳子」的遊戲。隨著留下的名額越來越少,一個一個少女殘酷地被宣判淘汰。她們只能互相擁抱,流著眼淚,難過地離開舞台。而倖存下來的那些少女們,仍需遭受一次一次挫敗、責罵,而後浴火重生,在舞台上綻放出耀眼的光芒。每當一首歌結束之後,畫面會暫留在她們的臉上。在那定格的畫面中,仍可以看見她們因為剛剛激烈跳舞而還在微聳著肩膀喘息——那背後其實是千百次的練習,把自己推到最極限的張力。我總是輕易為那煽情不已的情節而感動不已。

不曾想過,這系列節目後來被爆出造假。原來那出道名單早已內定,評審過程、觀眾投票都只徒留形式。或許,節目裡所有的眼淚、汗水、友情和委屈,少女終於站上C位而喜極而泣的光景,其實都只是按照劇本演出吧了。原來都是一早就被安排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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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語術

原本並不養貓,貓自己走進了我的生活。貓走進了屋前院子裡拉屎,非常理直氣壯,就直接把便便拉在草上,也不掩蓋,引來蒼蠅鑽營。那是一隻黑白色的賓士大公貓,走路無聲,來去無蹤。那時幾乎每天要為牠鏟屎。試過了各種驅貓法,放刺墊、灑蒜頭汁,皆徒勞無功。後來聽說了一個招安的方法——你就在貓出沒的地方放些食物,貓都是潔癖鬼,不會把餐桌當廁所,吃飯的地方就不會拉屎。

所以開始餵貓。貓也吃得理所當然,下午就大剌剌睡在車頂,頭枕在手上,眼睛瞇成一條線。都好都好,只要不再亂拉屎,什麼都好。後來見牠日益肥胖,就隨口叫牠「丸子」。不曾想過為動物取名是一件危險的事,代表你從此要為牠牽腸掛肚。

丸子定時走來吃飯、睡覺,也定時離去,彷彿貓對時間有著比人類更精確的理解。我其實並不確定牠有沒有另一個家,或者只是把這裡當飯堂。有時下大雨,雷聲隆隆,沒有見到牠的身影,也愕然自己竟開始擔心。但放晴之後丸子又姍姍走來,竟毛髮未濕。這時早已過了平常餵貓的時間,聽到牠大嗓門地在門口喵叫,在說:「我來了。我來了。」

大概每個養貓的人都自以為是,以為自己聽懂了貓的語言。

閱讀全文〈貓語術〉

Olympus mju-I

剛剛才看完電影《無痛斷捨離》(Happy Old Year),非常有共鳴,因為那台被女孩當成垃圾丟掉又丟不掉的相機,剛好我也有一台。

Olympus的mju-I傻瓜相機,1991年面市,手感、重量和鏡頭成像都非常平宜近人,但它的光芒很快就被後繼的香檳色第二代所淹沒。

許多年前我在網上買下的二手,才馬幣50塊。或許這台相機,就像它出現在電影裡頭的命運一樣,也曾經負載過情感,卻又被誰給捨棄的吧。

在電影裡,那些自己的別人的、遺忘的想起的瑣細事物,構築了一座時間之屋。那齒輪交錯、金屬的細節如蔓藤纏繞,而整個巨大的時鐘卻一秒都無法前行。

也許我想說的共鳴,其實是各種的傷害、自私和謊言,敲出來的鐘聲……。
我其實也是那種,什麼都捨不得丟棄的人。

因為只要一直收著,就不用說「謝謝」,也不必對誰說抱歉。

門外漢的咖啡

在意大利的時候,住在日租的公寓裡,早晨起來找不到咖啡機,卻在抽屜裡發現了一個造型很特別的鐵壺。屋主留了一張紙條,畫圖解說了這個八角形咖啡壺的用法。原來咖啡壺可以從中間旋開,下半部注入開水,中層的濾斗倒入磨好的咖啡粉,再接回壺身,放到火爐上去煮就可以了。

咖啡壺有個名字,通稱「摩卡壺」(Moka Pot)。1933年由意大利人Bialetti先生發明出來,就馬上流行成意大利家庭裡必有的生活用具。它的構造簡單,不依靠電力,就像一個小小的氣壓鍋,利用蒸汽的壓力把咖啡淬取出來。一如所有一開始就已臻完美的發明,經典款的摩卡壺八十多年來都依據同樣的造型和原理,不曾再增添什麼。

意大利人對咖啡有種不說出口的自信。商店裡不會找到三合一的咖啡,只賣咖啡粉,現磨的。每個意大利人的血液,大概都有高量咖啡因。街上那些賣咖啡和甜食的小店,客人通常就站在吧檯邊喝咖啡。匆匆推了門進來,一律點Espresso,趁老闆煮咖啡的時候哈啦兩句,一小杯子一口喝完又匆匆走了。一如「Espresso」字面上的意思,要快要快,彷彿喝咖啡其實並不是件那麼優閑的事,倒比較像到加油站加油一樣,只是為了快速補充體內流失的咖啡因,繼續生活下去而已。

煮一杯咖啡,變成了我在異國早上起床第一件會做的事。用摩卡壺煮咖啡,等待水沸開,需要幾分鐘的時間。不能放任它煮乾,就只能守在爐邊。對於一個咖啡的門外漢來說,摩卡壺大概就是煮咖啡最容易的方法了吧。但若講究,該放冷水或熱水,該煮多久就轉小火或熄火;從豆子研磨的粗細,到壺的材質,都有個分寸。精準其實也就是手藝。但我都太隨便了,明明同一種咖啡粉,不知為什麼,有時煮出來的咖啡帶酸,有時又意料之外的香醇。

我的摩卡壺好似有自己的意志,我總不知道下一杯會喝到怎樣的咖啡。其實也沒有一定要怎樣。在爐火邊守住咖啡的那幾分鐘時光,也不必然一定要同時做些什麼。和所有一個人就可以完成的事情一樣,因為一個壺也只能煮一個人的咖啡,苦澀或香甜,也只有自己知道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