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禁制時期的日常.後記

疫情還沒過去,「大禁制時期的日常」卻要先告一個段落囉。

這個一日一畫的小計劃(side-project),本來就預計停留在這一天(雖然後來禁制期還是延長了)。疫情期間,每日的新聞、數字,以及那些似假似真的訊息都讓人緊繃和疲憊,我想用另一個角度去介入這段日子,更接近日常的,更輕盈一點的,一開始的想法只是這樣。

這十幅小作品的作畫時間並不長,一幅畫可以用十分鐘就完成(雖然後來幾幅好像破功了)。它不是高難度的技巧,用最簡單的工具,更像是一種日常習作——原地自轉而有安定下來的作用。連續這幾天,變成了每天凌晨睡前的一個功課。畫裡頭附寫的小情節,全都來自臉書朋友張貼的日常,都很真實。有人真的不小心為植物澆太多水、有人對著鏡子剪瀏海、有人因為一直在家被貓嫌棄、有人就這樣過了生日、有人惘然忘了今天星期幾……。

——有時我也身在其中。

但我想關注的其實是孤獨。一如各自被隔離的玻片標本,每個人此刻都是一座孤島。我們何曾如此禁錮自己?若禁制期一直延長,我們最終會內縮成怎樣的狀態?這本來就是我一直在創作中(小說或繪畫都好)所思考的問題。

大禁制期從一開始到今天,剛好十四天。它在現實中,或者在經驗匱乏的創作者之內心,都是一次巨大而真實的實驗。我們目睹一座城市空去,購物商場、街道空無人跡的末日場景。我們窩居在房間裡,在臉書上按愛心按讚,但同一刻時間,月球背面是不斷累積的死亡數字。這些時日發生的一切,細微而深刻,有沉重的部分,也有輕盈的部分,似乎都可能浮沉為其他的創作主題,也唯有創造可以抵抗消逝。

謝謝大家的觀賞。在這段尚未結束的大禁制時期裡,如果你也曾經從這些小畫之中,感受過一瞬的安靜和美好,那就是我一開始所期望的回報。

今天也要柔軟而堅強,或者,也可以不必那麼堅強——

明天陽光依然會一片普照。

Hell is other people

沙特曾經寫過:「他人即是地獄。」我們注視,而世界得以存在。但我們亦被他人注視,無可回避地被定義、被物化,且失去自我詮釋的自由,失去自我的價值,而這或許就是沙特所謂的「地獄」。

關於注視和被注視的關係,印象派畫家馬奈在他的畫作《草地上的午餐》做了一次近乎完美的反轉。畫中是憩靜的鄉野之景,兩個著裝的紳士,和裸身女郎一起在樹木繁茂的草地上野餐。這幅畫在十九世紀的當時引起了軒然大波,被藝評家批評為刻意的淫穢。但女體自古典時期都是人像繪畫的主題,為什麼卻在這幅畫才引起了非議呢?

因為在他人的注視中,女人的身體應該永遠是被觀看、被評賞的客體—— 一如一個在公共場合穿熱褲、露大腿的少女,要被他人理所當然地品頭論足。

但在馬奈的這幅畫作之中,那個裸身的女人卻轉過頭來了。

她一絲不掛,卻非常自在,絲毫不覺得羞恥,且幾乎跟男人平起平坐。更重要的是,她轉過頭來注視著你。一瞬間,看畫的人反而變成了被注視的人,失去了偷窺的位置,以及傲慢的制高點。我想,這才是當時的藝評家覺得被冒犯的原因。

那個草地上的裸體女人,她的視線穿過了畫布,穿過了世俗,也穿過了時間。

而我們都是地獄的煉火。

圖片是Adolphe Charles Marais油畫作品。

高速公路大塞車,跟著導航開離了大道,轉了幾個彎,就走進了鄉間小路。那是真正的小路,連柏油也沒舖。輪胎輾著小石子,坑坑洞洞的,車子一路震晃。四周是憩靜的鄉野風景,有河有樹,但心底總是不踏實,不知道自己最後會走去哪裡。

路也是曲曲折折的,突然一群牛就站在路中。那些牛默默吃著草,皮膚底透出明顯的骨架形狀;也有一身紅褐色的小牛犢,怯生生跟在母牛身後,又一直好奇回頭望我。但路實在太狹小了,沒有後退和回轉的空間,我的車子只能停下來,停在牠們之中,和那些牛僅僅隔著一層玻璃窗的距離。

在城市生活太久了,好像是第一次這麼靠近牛群。十幾頭牛完完全全地堵住了路。牠們似乎不想讓開,一邊慢慢蹬著腳步,一邊往地上撇屎。有一頭牛停下來,就站在車子前面,轉過頭來看著我。牛的眼睛在日光底,幽深而亮,像是打磨之後閃爍的寶石。牠看了我很久,一動也不動的,彷彿是在向我提問那些亙古的問題:

「你是誰?」
「你從哪裡來?你要到哪裡去?」

時間似乎凝固於此(雖然車子裡仍然播放著流行歌曲)。原本困陷在寸步難移的車龍之中的我,如今卻困陷在牛群裡——恍若一次日常的魔幻,或者,魔幻的日常。我不知道我要在那陌生的風景裡等待多久,眼前好像漸漸脫離了現實。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如果就要這樣永遠地停在這裡,只有自己和那群牛在一起,好像也沒有什麼不好。

歌是靴子,時間是腿

在音樂版權還沒被劃分得那麼涇渭分明的年代裡,樂迷之間會流傳一種叫做「靴子腿」(bootleg)的東西。其實也就是歌手在表演現場裡,或者錄音時被偷偷流出來的非正式的演唱版本。為什麼叫做「靴子腿」呢?據說是因為在美國早年的禁酒時代,那些酒徒們為了蒙混過關,會把酒瓶藏在靴子裡,偷偷夾帶出門。

而音樂的「靴子腿」,大都是模糊、不完整,且有著雜質,說起來,就像是帶渣的私酒。卻也因為是偷錄下來的歌,它和收錄在專輯裡的版本,總會有那麼一點點的不一樣。也許是因為歌手一次即興的演出,或者是一首歌在錄音室裡切割、打磨之前,還在摸索和嚐試的粗胚。「靴子腿」在樂迷之間流傳、互相對照,而且無法用錢買到。若你知道,彼此間如通過暗語,也就有一種「哦,你也知道哦」那樣的親密和理解。

我在大學時代,就擁有一些陳綺貞的「靴子腿」。那是被拷在光碟裡,不知轉錄了幾手的歌單。所以我在專輯正式收錄以前,就聽過〈每天都是一種新的練習〉、〈倔強愛情的勝利〉……。其實還有誰會記得呢,陳綺貞曾經擔任主唱的樂團叫做「防曬油」。有誰知道〈旅行的意義〉的最初版本,其實並沒有「都是你離開的原因╱你離開我」這一句。那原本是一首愛慕的歌而不是一首悲傷的歌。以及每次聽到〈每天都是一種新的練習〉,唱到「我被恐懼深深的囚禁╱我沒有力氣逃出去」時,歌手深深吸一口氣唱不下去,那種悸動恍若臨場。

那確實是一首歌,不完美,但卻被深愛過的模樣。

我在唸大學的九零年代,陳綺貞經常在台北的一些Live House和小酒館裡演出。只要付一杯飲料的錢,就可以進去聽歌手唱歌。那些我所收藏的「靴子腿」,大概也就是那段時光從觀眾席間流傳出來的吧。如今這些歌曲在網路上似乎垂手可得,但那時確然是連手機都還不流行的年代。我記得我曾經也和朋友老K在冬天的酒館門口,忍受著冷風,兩個人把手藏在外套口袋裡,縮起脖子,一起站著排隊等待一場陳綺貞的演唱。還沒到開場的時間,老K卻突然回過頭說:「啊不然,還是下一次再來吧。」我說好。我們離開了那長長的隊伍,不曾知道,往後總是因為一些彆扭的理由,那之後竟然也就沒有下一次了。陳綺貞後來出了新專輯,也很少在小酒館裡表演了。而我們似乎也有了更多陳綺貞以外的選擇。

許多年以後,我有時仍會播放那些老舊而溫暖的「靴子腿」。大多是一個人在深夜裡,那音軌上的雜音,粗粗礫礫的,格外地明顯。有時甚至還錄下了不自愛的觀眾說話的聲音。但不知為什麼,有時你會覺得這些偷渡的歌曲它有著一種「再也不能重唱一次」的錯覺。這就是它最初應該存在的樣子了。恍若時間的贈禮,也許就和私酒釀造的過程一樣,最純烈的往往也總是帶著雜質的。

也要許多年以後才能體會,歌是一雙靴子,時間是腿。

總有一首歌長長地跨越了時間,留下了它踩過你內心的痕跡。

跨年的夢

貓會用全身來作夢。
牠總是在睡夢中划動著腳,
彷彿追趕什麼;
又像是自己在夢中,
終於跨過了那道打不開的大門,
歡快地,
跑去了新的一年。

Burnt Sienna

畫畫的顏料裡,每一種顏色都有名字。比如說,Ultramarine、Carmine、Vandyke Brown……。到底是誰為色彩命名的呢?指向那天際的彩光,就叫做Horizon Blue或者Aurora Yellow。更多的名字恍若斷裂自詩句,拼湊起來會變成一幅畫。比起印刷設計的顏色編號,或許擁有名字的顏色,對畫畫的人來說,更有一種安穩住世界的魔力。

義大利的小城Siena,屋子都在山上。走在街巷,總是要爬斜坡與樓梯。窄窄的巷道兩旁,皆是三四層樓高的老舊公寓。這裡的老房子皆是紅磚砌成。磚牆裸露在外,並不髹上粉漆,再加上冬日綠色褪盡,如今整座城都是一整片的褐色系。深深淺淺的褐色,非常古樸、好看,畫成畫,或者拍成照片都好看。

有一種褐色的名字就叫做「Burnt Sienna」,據說是十八世紀開始被命名下來,就源自於這裡的土石,燒成了一種特別的紅褐色,便用了這座城市的名字命名。

我非常喜歡Burnt Sienna這個顏色。它有一種溫和的個性,和所有的顏色都可以調配在一起。它與藍色系可以調成溫暖的灰色。它讓冷色帶暖,讓太鮮艷的色彩溫馴一點,也讓膚色、天空和暗影都多了一些層次。

我來到這個顏色名字源於的城市,看著同一種褐色在日光、晨霧和雨水底下的變化,又覺得為無窮的顏色命名也許只是一種虛妄。如同用字去描摹時間。每一個顏色的名字,都是時間的一種採集。

燃燒過了城市,也變成了顏色的名字。

昨日遺書

關於遺書,和它緊貼著的死亡,我想起學生時代有一次作文課,不知為什麼,老師突然要我們寫一封自己的遺書。那像是課堂的一次即興,而不是例常為了考試而準備的那些八股題目。同學們都樂了,但那時十幾歲的我們,其實並不能真正理解遺書的意義,以及那太過遙遠的死亡。沒有人把自己的遺書當真,我們都選擇了非常幼稚、搞笑的方式去想像自己向世界告別:

請繼續幫我餵狗。
不要用橙拜我,我不吃。
請跟著這張藏寶圖就可以找到我的遺物。
拜託多給帛金。
最後,請告訴某某我喜歡她……。

像是我們曾經看輕的各種告別,不知道時間不能重來,不知道文字它其實會有重量。隔了兩個禮拜,班上有一個同學K騎摩托車撞了,後來在醫院死去。但那其實非常不真實,無人目睹逝去的時間,而課室裡那空掉的座位似乎只是因為有人請病假而已。我們照常上課、下課,打屁胡鬧。彷彿並沒有人真正離開一樣。

但那篇原本是K在作文課堂上寫的遺書,後來不知為什麼流了出來。彷彿虛構穿過了真實。有人把它貼在課室後面的壁報上,甚至在葬禮時交給了K的母親。我不知道當K的母親(那個非常和善但外表堅毅的女人),當她讀見那玩笑一樣的遺書的時候,會是怎樣的心情。而我至今卻還記得,我們那位先行告退的同學K,在他預想未來的遺書上最後寫的是:

「再見了。請小心輕放。」

漂浮島

中學的時候,看過一部叫做《三個夏天》的香港電影,故事在大澳,像是月球背面,香港外島的景象和維多利亞港那些商業大樓、燈光幻麗的都市意象全然不同。還記得梁朝偉坐在堤岸上,總是喝著啤酒。他身處在一座島上,望去的遠方,也是一座一座的島影。

許多年後,我參與香港浸會大學的國際作家工作坊,還沒真正走進城市,作家們就先乘船,被帶到了香港的外島去。相對於香港的都市印象,那地圖上像被摔破了玻璃一樣,那些大大小小散落在海上的離島,對我來說,更像是一幅拒絕被完成的拼圖,永遠保有著缺失的一塊。

後來我走在香港都心,抬頭總會看見老鷹乘著氣流飛翔在那些巨大樓宇之間,非常魔幻。想到海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島嶼,長著很多樹,也幾無人煙,也許都是這些鳥類的棲息地。

剛巧同一個時間,小樺帶我們去看了「島敘可能」特展,香港作家們各自為散落的島嶼寫了故事,有些島嶼只住了十幾個人,有的島嶼用來堆放廢料……,那些故事裝訂在厚厚的紙頁裡,深深吸引著我。島的意象,島的印象。想起許多年前讀過西西寫的浮城誌異,馬格利特畫的那座漂浮之島,如今彷彿還是漂浮在半空中,搖搖晃晃的。
 
 
【漂浮島】/龔萬輝 29.10.2019
https://www.sinchew.com.my/content/content_2136926.html

小說.穿洞

圖片:René Magritte. The False Mirror. 1929

她剛搬進一個沒有窗的房間。房間很小、很矮,一張單人床,一張摺桌,以及幾個疊起來的組合櫃,幾乎就據佔了房間的全部。而且只要站起來伸懶腰,手指就會碰到天花板。她想起自己辛辛苦苦從傢俬店扛回來一面全身鏡,貼在牆上才發現,鏡子永遠都照不完她的全身。都只是因為貪戀方便,每天上下班走路就可以到地鐵站,想想已經比很多人幸運。

雖然租來的房間那麼小,但她覺得自己終究會習慣,沒有這麼難。一道房門就輕易阻隔了世界的聲光和氣味,以及昼夜和時間。她恆常關著房門,白日的房間亦如黑夜。打開一盞小燈,在床上把自己蜷縮成一團,像是蝸牛鑽進了自己螺旋的殼。手機的光照得臉頰白晃,這樣的光度和空間都讓她覺得很安全。這樣很好。這樣已經夠好了。在這座擁擠的城市裡面,誰不是被各自的現實擠壓。房間就是容器,不同的房間把人捏塑成各種不同的形狀。她想起在手機上看到的網路照片,不知怎樣的,一隻貓咪被硬生生塞在小小的玻璃瓶裡,好似可愛,但那貓臉的表情,看起來卻又那麼無奈和哀傷。

她躺在床上,床舖靠著牆。有時她會把整個背貼在牆壁上,貪那沁沁涼涼的觸感,穿透過她單薄的衣服。她沒有電視,劃開手機就如開啟世界的方式。然而這兩個月的新聞皆是街頭示威運動,佔據了社群網站的所有時間軸。那些劃不完的新聞照片,揮掍的姿勢,或者逃竄的姿勢,都一一被定格。有一個女子的眼睛被流彈射傷,伏在地上站不起來。她像是被鑿穿了一個洞,鮮紅的血從那洞口汩汩流出來,流了整張臉。

那都是這座城市正在發生的事,但她總覺得有點超現實,像馬格利特的畫作,戴著帽子、身穿黑色衣服的人們,此時都飄浮在公寓的外面。如何想像這個房間之外的世界,正以一種快轉的方式崩解。催淚彈把城市渲染成整個白霧迷濛的景象。而那些面目模糊的人,被警察按在路上不斷毆打……。但她原想回避那些暴力和荒謬,如蜗牛那樣一被踫觸就縮身。每天下班她打包了晚餐就直接回家。穿過人群、穿過貼滿了七彩便利貼的地下道,回到她一個人的房間。

街上喧嚷的口號聲很大,抗議布條上寫的字眼也很巨大,但她的房間很小,而且這是她唯一覺得自己真正擁有的東西。那天晚上她如常下班回到房間,躺在床上望著床邊粉白的牆,心想應該掛上什麼,電影海報或者自己常年收集的明信片。看了許久,才發現牆上有個乒乓球大小的地方和牆面顏色有些不一樣。也不是非常叫人注目,就是白色和米白色之間那樣微微的差別。她伸手去摸了摸那處地方,手指尖沾上了一層薄薄的粉末。

大概就是之前房東用補土補過什麼破洞吧,或者上一個租戶留下的痕跡。那原是平常的事。只是發現了那個和整面牆不太一樣的地方,此後就很難忽視它。剛好又是側躺在床上就伸手可及之處,每天晚上,臨睡之前她都忍不住用手指去摳弄那個補綴過的地方,總是摳出一些白色粉末,呼一口氣又都飛散不見。

似乎也沒過幾天,牆上就漸漸地浮現了一個凹陷的洞,剛好就是一支手指可以鑽進去的深度。晚上她躺在床上無所事事,順手把食指探進小洞裡,突然感覺手指伸到了洞的另一邊。她有些錯愕,不知道牆壁原來這麼薄,竟然不小心把它給戳破了。她的房間穿了一個洞。有一瞬間,她錯覺了房間裡所有事物、時間和空氣都正呼嚕嚕地從那個小洞快速地流失殆盡,像是科幻電影裡太空船破損、氣壓驟然消失,所有事物砰砰嘭嘭地鬆脫,那樣的災難情景,而她伸手也無法阻止。

忘了多久她才把手指縮回來,湊近那個小洞,從洞口看出去,那個原本熟悉的城市之景,那些霓虹招牌、路燈和延綿不絕的樓宇,不知為什麼都看不見了。透過那個洞,房間外面卻都是她所不認識的風景。一整片灰色的荒原,一支一支裸露的水泥鋼筋,像是墓碑一樣東歪西倒地插在廢墟地。彷彿剛剛經歷了一場核爆,街道上一個人都沒有。她從不知道房間外的景色原來是這樣的,因為由始至終,她都未曾擁有過一扇可以看見外面的窗口。這就是這座城市的背面嗎?還是穿越了未來?又或許只是一處還沒完成的填海工程吧,她心底想,亦更可能只是一個還沒有醒來的幻夢。

她隨便用膠紙把房間那個破洞遮起來就關燈了。隔天早上,她如常在一樣的時間起床,在洗手台刷牙,望向鏡子才愕然看見自己的臉上也出現了一個空洞。那空無的洞佔據了原本右眼的位置,黑黑的看不見底處,想像不出可以通向什麼地方。她手顫顫地輕觸那突然多出來的洞口,也沒有痛楚,像是原本就存在於此,像是原本就是身體的一部分,只是不時會有淚水從洞口不停地湧現出來,怎樣都止不住。

她戴著鴨舌帽,把帽沿壓得低低的,不讓別人看見臉上的洞口,仍想起昨夜窺見的廢墟場景。關上房門,走出了公寓,看去這座城市一如往常,卻發現每個人都用手捂著臉的一邊。手機裡也正在傳遞著一幅一幅單隻眼的照片。她這才明白,原來自己和所有人都一樣。

那一天,這座城市的人都把一個洞穿在身上。走在日常的街道,那些原本面目皆模糊的行人,只要轉過身來,都用手遮著自己右眼之處,或者用紗布蓋住了臉孔上的那個洞口。整座城市從房間的那個細孔,慢慢地決堤。自那一刻開始,他們都捂著臉上的洞,彷彿為了要堵住什麼,從自己的身上一點一滴地流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