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了又折的光

我的小說《折光》被拍成了電影短片,感覺非常地奇特。就像原本只是塵封鏡子底的影子,那些面目模糊的角色們(啊,現代小說),如今以一種晃亮、清徹的樣子,出現在你的眼前。你如今可以看見許多文字不曾描繪的細節。像闖進了別人的另一個夢中。像平行世界。像來到了一個從來沒去過的地方卻恍恍似曾相識。這也許就是寫小說最神秘主義的部分。所有被創造出來的角色,他們最終會掙脫小說家的掌控,以及預設的命運,走去了你亦未知的岐路。

這似乎和一篇短篇小說被拍成了短片有著相似的關連。那是一道折射了又折射的光。

感謝理大的學生林漢龍把這篇我自己也很喜歡的小說變成了影像。雖然是學生作品,但預告片拍得好細緻,我亦非常期待這部電影短片完成的樣子。並祝福你們。

我們

馬來文的「我們」分為Kita和Kami。我們這一代的「我們」早就充滿了各種歧義。我更願意把「我們」微縮成最小的單位,此時的我們也就允許了私密和耽溺。但我想說的其實是,時間和成長,以及各種價值和意義的流失,像岩石被沖刷成砂,像冰融化成水滴。即使浪潮把我們分解成最小最小的分子,仍然是物質不滅定律的──我,和你。

腹語

初次見面,總是急於說明太多,縫剪一個彼此腦海想像的形狀,卻又不停開綻出來,更多更多微細粗礪的毛線頭。有時我們疲累說了又說過的困境和理想。這邊和那邊。我們彼此相隔的時差和客氣,以及那些似遠又近的名字。於是停了停,讓咖啡座的水聲嘩啦而過。然後不知誰說起了彼此豢養的貓。我說我的貓很野,老是一整天出門。如你曾說,沒有人可以阻止貓做牠想做的事。我們繼續聊貓。彷彿可以從深色外套上無人察覺的一撮貓毛,來接龍無限的故事。或許最後我們才知道,貓才是我們共同的語言,而不是我一直以為的,文學和小說,孤獨和抗爭。那不斷不斷從看不見的深處咕嚕嚕出來的細聲,像是綿長的密碼,其實都是我們早就相通的腹語。

開錯木棉

十一月是雨季,開錯木棉花。想起以前走去台大宿舍找朋友,會經過一路的木棉樹。花季時候,一朵朵厚實的紅花就連著花萼直接從枝上掉落。那花落是有聲的,倔強地在枯萎之前,啪嗒啪嗒落了滿地。

我的參展作品:
“Whispering Flowers”
40x30in, Acrylic & Oil Color on Canvas

2015年首届KLCA校友藝術展
日期:01/11-15/11/2015
地點:東方人文藝術館

永恆的少女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Tpe2JIu7wsA

昨日才看了岩井俊二的最新作品《花與愛麗絲殺人事件》,竟是一部動畫,據說是用一種「Rotoscoping」的技法,先讓真實的演員把劇情演一遍,然後再把人物的動作,像描摹賽璐璐畫片那樣,複寫成動畫。這樣的手法可以捕捉到極之細膩的動作,走路、跳舞的姿態,舉手投足的細節那些。所以,導演幾乎就是先拍了一部電影,然後才做成一部動畫。只是那燈光和色澤,在畫面上大概可以更任意的調度。岩井俊二在鏡頭裡大量製造像底片漏光那樣的泛光,讓秋天的冷色裡總是有一抹暖色。

但我想說的其實不是這些,愛麗絲。十年前,我們都曾經被妳獨舞的姿態深深觸動。那之中的隱喻是,少女以幾乎無垢的身姿,在大人世界裡跳躍、旋轉,恍若一種對現實的戳刺。但那樣柔順、光潔的青春的光翼,精巧而不曾經過算計,卻又讓人不敢直視。就像大澤隆夫扮演的那位導演,必須在妳舉腿露出小褲褲的那刻,心虛地移開目光。

十年以後,岩井俊二把《花與愛麗絲》的前傳拍成動畫,請蒼井優和鈴木杏配音,而不是找她們在鏡頭前演回當年各自的角色,那當然是因為十年的時差,演員們都脫離了稚氣,而花與愛麗絲卻依然是永恆的少女。

像是延續了《花與愛麗絲》由「錯誤」開始的故事,《花與愛麗絲殺人事件》仍然是一連串誤會、誤傳、誤認、誤解交織的青春小事。青春總是沒有一定想去的方向,卻總是一直在奮力地奔跑。岩井俊二一再閃現前作的經典畫面。而愛麗絲的媽媽在這個故事裡好像也變得比較溫暖了(她上次牽著男友而裝做不認女兒,讓愛麗絲非常生氣)。

且我還記得電影裡頭有一幕非常地動人,愛麗絲和一位大叔走過公園,兩人一時興起跑去蕩鞦韆,在秋日午後的陽光下,愛麗絲踩在坐板上,蕩得很高很高。大叔問:「妳有多久沒蕩鞦韆了?」愛麗絲說:「兩年了呢。大叔你呢?」「四十年囉。恍若還是不久的事。」「哪有,已經久得過頭了啦。」

已經久得過頭了啦。愛麗絲,為什麼十年後的妳依然是一個少女,為什麼仍然可以那麼莽撞、衝動,卻又對這個世界充滿善意和好奇。近日臉書上有個心理遊戲,據說可以測量實際的心理年齡。我也試了試手氣,然後揭曉的答案是二十八歲,心智沒有跟上身體啊,那正好是十年前遇見妳的時候。而我如今已經真正走進了大人的世界裡了。當再一次看見妳揚起手,腳尖點地,旋轉,又旋轉一個一個圓圈,才發覺這些年過去,原來有什麼就停頓在那一刻不曾前進,卻又有什麼已經漸漸離我們遠去了。

京都咖啡屋

待在京都的那幾天,每天早上走出公寓,都先到樓下的一間小咖啡屋去,就只是喝一杯咖啡,藉此開始一日的旅程。小咖啡屋真的很小,那種日式歐風的老派裝潢,且都放老派的歌,貓王和披頭四。老闆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看來很溫柔的大叔,戴著厚框眼鏡,用蹩腳的英文向妻解釋,啊諾我們這裡只有手泡的咖啡,沒有意式咖啡。民宅社區內大概鮮少遊客光顧,我們總像是誤闖了什麼劇場的場景,引來店裡那些老人的目光。

早上九點多,已經過了上班的時間,只有老人才會來咖啡屋。梳了髻的歐巴桑,還有總是短袖白襯衫的歐吉桑。他們騎著腳踏車(進了門腳踏車也沒上鎖),或者像是晨運結束了,就信步走來。那些老人彷彿和老闆熟識已久,都會選坐吧檯的位子,自己順手拿起報紙和菸灰缸,就和老闆攀聊起來。大概現在在外頭能找到可以那麼愜意、自在抽菸的地方也不多了吧。我曾在市區便利店裡看見那些擠在吸菸室裡的上班族,隔著一層玻璃,看他們挨擠著肩,彼此無語地站著抽菸,煙如薄紗,好像在告解的房間裡,彼此都消失了自己的臉。

像是旅行中自設的小小儀式,我和妻連續幾天都來咖啡屋,定時出現,老闆似乎也知道我們只會各點一杯熱咖啡,總不會坐太久。倒是每一天的手泡咖啡,似乎因為手勢、溫度或滴漏時間的稍稍不同,第一口的咖啡,好像都有細微的、有些不一樣的濃度和口感。大概這就是小咖啡屋迷人的地方,像是親暱耳語,只有你自己會知曉,那口舌幽微的轉折。

我和妻日間在京都亂逛,也都夜晚了才回到住所。那咖啡屋已經打了烊,大門也沒拉鐵捲門,透過玻璃門窗看去,店裡仍留了一盞昏昏黃黃的小燈。日間流動、晃過的光景,此刻都停滯了。一框景物,像是被收在時間的容器裡,靜待明早被再次掀開。妻說,明天早上再來,順便和老闆說再見吧。那是在京都的最後一個晚上。隔天特地起了早,走到咖啡屋才愕然發現大門沒開,門口掛著木牌子,今日休業。所以,誰知道呢,昨天早上的那杯咖啡就是最後一杯了。還未及仔細去記下那樣的味道呢。原本想好好地和這座城市告別,卻像是被預知了心事,也沒人說破,為了避免彼此多餘出來的情感,對方就先行一步把門兒輕輕關上了。

國旗少年

他手裡握著國旗,卻想起小時候的美工課。那時每個人要畫一幅國旗,他覺得國旗很難畫,心裡很挫敗。後來長大了,也覺得國旗上三原色的配搭真的不美。有時候他覺得自己並不那麼喜歡國旗,也許只是喜歡當時扯搖著旗幟的少年。有時候他也覺得自己並不真的那麼愛國,只是愛著此刻和他站在一起的人。

夢想(Yume)

京都鴨川一帶,總會遇見提著吉他在街頭表演的年輕人。那位少女像是鬧市之中,一隻獨立的白鷺鷥。少女很靦腆,低頭給吉他調音調了半天,但唱起歌來就發出一種自信的光,展開她秀異的白色翅膀,每一枚羽毛的紋理都那麼細膩清晰可見。但在繁忙的街上,駐留下來聽歌的路人並不多,掌聲稀稀落落的,更少人會買下她自己錄製的那些CD。而我們似乎稍稍地看見了自己少年時的樣子。我們那時總是談到夢想這回事。如今那些選秀節目,坐在巨大椅子上的老師們,總是像上帝一樣,居高臨下地問:「來,說說你的夢想是什麼?」然後那些參賽者每每說到心事,眼淚就忍不住汩汩流下來。我卻以為那是一個極其殘忍的畫面。要說有什麼令我覺得不妥的,大概就是,在那聚光輝煌的現場,其實並沒有人真的把誰的夢想當真。因為沒有人告訴那些年輕人,現實其實比你想像中的更艱難。以前看那些日本青春電影,總是說到少年們的夢想。後來看多都知道了,Yume,就是夢想的意思。我在京都看著少女在街頭表演的時候,想起很久以前看過的一部電影,劇情大概是說,少女愛上了一個樂團主唱,後來男孩卻意外死了,而為了實現男孩原本的承諾,本來只是一個普通粉領族的女孩,開始找回四散的團員,努力去學吉他,然後結局當然就是女孩代替了男孩的位置,站在台上(但他們其實只是為一個大團暖場),用稚拙的歌聲把那首主題歌竭盡力氣地唱完。那一刻,耗費了這麼多力氣,其實只是完成了一件小事,並沒有誰的夢想真正地被實現。也許這就是少女今晚的最後一首歌,所有人會在此之後回到各自的人生,但不知為何,我卻總是不忍就此離去。

公寓

住進了日本的小公寓,第一次的體驗,像多年來在日劇裡看到的場景,一模一樣的狹窄玄關,從門口到後窗,一眼就望透的棲身之所。因為遠離了觀光區,我亦和其他人一起擠電車,轉站換線,回到自己的住所。夜間電車上,對面坐著疲憊的OL,大概是才剛下班,早上吹過的頭髮已經塌了。她握著手機,仍頻頻打瞌睡,低著頭而睫毛顯得更長。車廂裡的乘客相對而安靜。她穿著露趾的高跟鞋,沒有人發現她的腳姆趾上粉紅色的指甲油已經褪成半截。我想像她和所有乘客一樣,就要回到自己狹小的單身公寓,打開燈,坐在床沿,像是把自己丟進了一個很小的盒子裡,像靜默的螺,安全又孤獨地蜷縮起來,彷彿身體就會擠印出房子的輪廓。

種植的時光

從小城回來,依舊工作、回信和餵貓。回到了各自的生活,繼續種植各自的人生。若在少年時,必定會不理時間,留至深夜再喝第二攤,見見更多朋友。但終究是到了計較時光的年歲了。一個人開車在筆直的高速公路上,睡意不住襲來,停靠休息站洗臉,買了極辣的喉糖,收音機仍收不到平日的波道,沙沙,像是浪潮退遠的聲音。 昨天見了好多朋友。大概我也在家宅了太久,說好久不見的,似乎見面都要以年份相計了。少尉、韶軍、耀宗、癲馬、貝貝、莊若、偉智、衍豪都是認識了十多年的朋友。幸會初見的菀璐,還有我的年少友人(借用孟若的小說名)小生、詩婷、韋地、垂華、明成、明德、羽倫、蓬玲,以及昨天沒有交換名字,卻不吝交換微笑的人們…… 終究是到了不斷告別的年歲,卻知道有什麼就種植在這裡了。我忘了和他們留下合照,照相機拍下的都是無人的空鏡。那些老舊的房子、梯階、電燈掣,還有像是電影結束之前,徒留一個背影暸望過去的二樓天台。也許之中都有著故事和隱喻。我們都曾經離開。我們都曾經回來。我們在斑駁的粉牆上留下卡夫卡式的剪影畫。儘管牆外那麼多粗鄙的謊言和不公義,但那一刻,玻璃百葉窗上的布簾微微地掀動,一枚一枚倒懸的風車果晃蕩,微微地起了風。 我們種植各自的時光,日曬澆水,等下個有風的季節再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