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一日

這是我第一天到香港,從房間窗口看去的風景。這也是我最後一天在香港,同一扇窗子的景色。之間的時差,是完整的三十天。原本的想法是,每一天都在同樣的時刻,記錄同樣的窗景,那麼我便可以擁有一串,像是珍珠項鍊那樣,一個月的天空。可以任意回播、放大,可以反覆端詳,秋季晴日和累積的雲朵,這樣一日和那樣一日,細微的不同和變化。

但和我所有事先構想的計劃一樣,因為懶散和匆忙,或者因為遺忘,總出現空缺、漏掉的日子,再也追索不回。那突然晴朗、突然陰鬱的空鏡,最終變成了零散不連貫的碎片,卻又各自蔓生出我所不曾預想的意義。一日和一日彷彿沒什麼不同,和以往倉促的旅行又那麼不一樣。有時一整大段時間我都待在房間裡。為了寫些什麼,或者只因為可以躺著看書,就任由電視無聲開著,如窩居在一個想像的巢穴。而書桌對著窗口,遠方皆是參差不齊的高樓,把天際線咬成鋸齒的樣子。有時一個片刻,不知為什麼,街上一時竟無一人一車。那框風景,總讓我一再搬挪腦海裡的小說的場景。大遷徙時代,一座驟然空去的城市。有時到了晚上,會見到遠處藍綠的光柱晃動,大概就是港岸在表演著香江幻彩,隔著一層光霧,又像是一根一根晃動的針,刺探著因為光害而在夜裡仍像棉花一樣懸掛的灰雲。

一個月裡,Leonard Cohen死了,陳映真死了。像刺出了一個一個空去的洞,有什麼汩汩流出來。我的城市有萬人的遊行,而我卻隻身在不屬於我的議題裡,孤獨跟隨抗議的人群行過香港繁盛之街道。就這樣和一座城市保持三十天的關係。一日一日的時間,足以體會季節的變化,熟悉地鐵的路線而不致錯失,甚至因為和打掃的阿姨照面太多次而認得彼此。然而總有什麼剛剛成形又恍恍消散。我總當面那些同學,說起了文學創作中的異鄉人、距離感,以及不被注目的自由。但我心底確然知道,像這樣可以在這座城市隱身、任性晃走的時光,今後也許不會再有。又或者將來再回到同一個地方,大概也再疊印不回,相同的情感和細節。

昨日看了一個奇特的展覽。那是一群香港作家和視覺藝術家,用文字和各種裝置,像是圖畫、照片、地圖、砂礫而至裁剪成字的桂花瓣,來描述一座一座離島。那些被堆埋廢料和故事的島嶼,或成了擁擠聚落,或僅剩幾十人口的居所。在海的那一邊,各自描摹的島嶼輪廓,是各自的虛構、遺忘與刻印。如何向你描述,我的一日和你的一日之間的不同。如何削去多餘的情感,容納在一個狹小的房間。而他們把節錄的文字拓在如霧之棉紗,微風吹起就晃動,灰灰薄薄的影子,竟像此時此刻窗外情景。

此時此刻,低溫、下雨。攝氏二十一度,才剛著秋裝明日又要蛻下了。這樣的一日,和那樣的一日,到底有著怎樣細微或巨大的不同呢。而窗外的薄雲恆常以一種緩行的速度移動,又將乘著季風,累積成更大更重的雨點,落在憂鬱的熱帶。

午間到「島敘可能」藝術展,在牛棚就遇見吳煦斌的牛。這本書我有的。大學時央求友人影印了一本,墨粉疊出頁頁模糊的字,就這樣又爛皺皺地跟隨我從台北回到馬來西亞。如今再偶遇它,再版的封面仍是一隻畫在岩壁上的野牛。這是幾萬年前的牛呢,西洋美術史的第一章,也是我每次在和學生談論創作時最愛用的例子。那時候,從口裡說出來的話都像浪花拍打浮島,白花花的漂沫。而你說,這隻牛就是所有故事暫居的寓所,在文字發明出來之前,它都一直站在那裡,哞哞搖頭,哞哞而泣。

守門員里歐

地標:Stanley Beach, Hongkong

守門員里歐緊緊盯著滾動的球。孩子們在中場纏鬥,足球滾來滾去,久久沒有攻來。里歐一個人守著一道大門,喧嚷和危險似乎都還在遠方。你知道他叫里歐,那是因為每當攻守換邊,球往這裡滾來的時候,所有的隊友們都會焦急地大喊:「里歐!里歐!」這時里歐就會緊張地張開雙手,矮下身體,提防球會像偷襲的箭一樣射來。但這道球門對他來說真的太大了,里歐必須左右一直來回不斷地奔跑。可是每一次都這樣,球還沒進到禁區就被盤走了。在龍門前跑來跑去的里歐,徒勞又疲憊,像是在玩著一個人的寂寞的遊戲。這時你可以看見,球隊裡有些人的衣服上有著號碼,有些人沒有。你知道里歐也想要一件上面寫著號碼的球衣。里歐正在搓著雙手。他盯緊著球,像是眼底只有一顆裹著光的焰火。他總是希望自己能夠更快一點、更勇敢一點,在稍縱即逝的那瞬,就伸手把那掠過的星火緊緊抓牢。

Diving in Hong Kong

也有睡不好的時刻,夜裡恍恍醒來,看了手機才三四點。身體以為要開始運轉,就再睡不著。按開電視,皆是重複的新聞,又按到一幕非常怪異沉靜的畫面,那是一個架在行駛電車上的鏡頭,正攝錄著香港街道的夜景。隨著電車行進、停頓,一整段漫長沒有終點的遊車河畫面。眼前晃亮招牌、路燈皆流逝而過,甚至可以清楚看見走動的路人。那畫面無盡的延伸,像一根針起伏在長紙上刻出心電圖。而我完全不明白這整段無剪接的錄影,無劇情、對白、文字和隱喻的過程,所要向我表達的到底是什麼。時光之逝?或者像那些裝置藝術所一再述說的,凝視自有它的意義?但這看起來像是給嗑藥者投注腦海迷幻異境的節目,卻有一個非常詩意的名字,Diving in Hong Kong。此刻那弧彎的魚眼鏡頭就變成潛艇的圓窗,而我深陷幻景其中再無法入睡,跟隨許久,而沒有想要轉台。

夜寫的城市,和日寫的城市,有一種像是不同字體呈現的差異感。日間我總是一個人,那麼就免卻了結伴走錯路而一直心急要往對的方向走去的慌亂。搭地鐵,從地底走上市街,有時跟隨路的指標亂走,有時停靠在那些做為錨點的書店裡,或者休憩椅上全都是老人和外傭的小公園。我甚少開口問話,把外來者的破綻收得很好。尋找書店的時候走過油麻地,那一排彷彿夾在時差之間的老舊果舖,推貨的人,水果堆疊熟爛的氣味,有一瞬讓人想起了遠方熟悉的老街。

而夜裡總可以放心地跟隨在香港友人的身後,鑽入那流光閃閃的餐廳或小酒吧。而妳回過頭說,怎麼這一次看起來開朗了一些?是嗎,我想是因為喝了酒的緣故。我們繼續點了以各種神祗命名的啤酒。空的瓷碗,慢慢累積滿滿花生殼。午夜過後,卻未及香港人的活力而先疲乏了,我們坐上回返宿舍的計程車,發現外頭即是我昨夜未眠在電視上看見的,一座城市流動不止的窗景。此刻未隔著屏幕,彷彿可以允許我搖下窗鏡伸手觸及。但事實上是,上車的我們皆不識路,也不會廣東話,心底微微擔心,也許一個錯的轉彎,一道離開地心引力的拋物線,就會讓我們永遠被拋置在市街的某處,永遠地迷路。但這座城市自有它運行的方式,司機拐了幾個彎就到了目的地,並說:「都話唔哂擔心啦。」時間碎成零錢,各種不同的細節可以湊足整數,都還給了午夜的城市。

而我許久才知道我弄錯了。那個長鏡頭的怪節目的名字,其實是「Driving in Hong Kong」。原只是像這樣行車路過,而不是我一開始就誤會的,一個往最底處沉潛的方式。那是一種據說叫做「慢電視」(Slow TV)的奇怪構想,沒有提供劇情,沒有剪接,一鏡到底,只會在深夜播放,而且會在清晨之前,天光綻露的那刻就結束夜的巡禮。

那漫長且無焦點的注目,失去了敘事感,卻不知為什麼,又往往有一種穩住時間的安定。恍如過去的一夜,就這樣白馬走過天亮,從房間踱到隔壁的房間,失去洞穴,好黑,也不曾移動瓶子。

假日小屋

明天要到謝曉虹的創作班,談一談圖像和文字的創作。事前給了同學們一幅德國插畫家布赫茲(Quint Buchholz)的作品〈獅子的沉默〉,任由他們看圖寫作,三百字的素描練習。正讀著學生們交回來的作品,十分有趣,於是自己也手癢寫了一篇。

這是他們的假日小屋。他知道妻子還在屋子裡,卻不敢打開門。他在門口徘徊,而屋外是恆常的冬天。每天他都踩著自己在雪地上留下的腳印,回到小屋,耳貼著木門,傾聽從屋子裡傳出來的各種細微聲音。悉悉索索,悉悉索索。彷彿妻子依舊拖著腳步,走來走去。有一次,他聽見那些碗盤,從桌子上被掃下來,哐啷啷破碎了一地。妻子果然還是在怨恨他。他憂傷地知道。但親愛的,外面的世界已經崩塌了。核爆的強光,讓他一瞬雪盲。世界從立體變成了平面。但他每天仍來到這裡,探聽妻子的動靜。一直到有一天,他什麼也聽不見了,屋子裡頭似乎真的只剩下了寂靜。他伸手想要打開門鎖,那一刻,小屋裡卻傳來一聲驚人的吼聲,那麼低沉卻響亮,連綿的回音,把遠山的雪都震落。他頹然跪在雪地上,一個人嗚嗚地痛哭起來。每一顆從他盲眼流下的淚水,都凝結成堅硬的冰椎,一下又一下,刺戳著這個蒼白的世界。

香港

過兩天要到香港,參加香港浸會大學的國際作家工作坊,會待上一個月。臨行之前才終於把下個月該交的約稿、專欄都寫完了,每次遠行都是如此下場。上回到香港已是六年以前。成長以來,香港總是一個似近又遠的名字。那些電影、電視劇,明星與歌手,以及往後困擾我許久的廣東話。小時候玩百萬富翁,就是港版的MONOPOLY。那方型永劫回歸的街道。早早就知道,窝打老道、荔枝角道、彌敦道……那些街的名字,還有沙田、羅湖車站,以及石澳、太平山的地段最貴。兒時不明白那遊戲之中的道理,萬惡資本主義的輪盤呀。當時只是甘於手握整疊紙鈔的虛榮(小學生零用錢才五角)。許多年以後,才真正站在香港的街道上。那時住港島,炮台山站下車,走回旅社總會遇見叮叮車,卻還是沒有下定決心坐上,不知它開往哪裡。掀開房間窗口,對面是一整片佔據所有視野的毗連的公寓,絲毫沒有一點隙縫。那蜂巢似的一個個窗裡,總錯覺了對面的人此刻似乎也在看我。少年時讀過西西寫的浮城,我城。這座城市,總有我所不明白的事。白日在街上晃遊,偶爾遇見罵街的狂躁之人,每個人卻都若無其事在他面前走過。那年頭街上應該還沒那麼多陸客,陳果的電影還覺得好看的時候。仍記得當時還特地帶了一架膠卷照相機,留下了關於這座城市,一些片片段段的、又對焦不準的事物。仍記得那是陽光和煦,偶遇陣雨的時節,總有積厚成各種形狀的雲朵,任你詮譯它在你心中的樣子。

強壯年代

謝謝大家的生日祝福,前輩和同輩朋友們,恕無一一回應。 給大家送上一幅文藝少女圖(Cover聯合文學八月號封面)。 一過完生日就被拉去健身,第一次感受全身散架持續肌肉酸痛。 有什麼是那麼易逝的,就顯得它那麼美好珍貴。 如此無比懷念我們的強壯年代。

青春戰隊

昨天星洲副刊登刊了我和尤俠前輩的共同訪問。高中同學在Whatsapp群組上起哄的卻是這張照片。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再回去看看十八歲,那時高中生的自己。我高中是理科生,物理化學極爛,最後要靠語文科目的分數才畢業。當然也有做過考試不會寫的惡夢,但還是有些美好回憶。我們班只有七位女生,男生佔大部分,仍像在唸男校一樣,彼此勾肩搭背、天天搞笑胡鬧。回想那時,當然不知青春何物,擁有過多的時間,無謂的煩惱。大概也因為慒懂,揮一揮手就過了,不曾知道當下就是無可復還的時刻。這張照片是畢業典禮那天,大家在課室裡亂拍,留下的樣子。白色校服、墨綠黑板,彷彿還有粉筆灰漂浮光中。當時沒有數碼相機,膠卷底片留下了青春戰隊粗糙又歪斜的身影。如果可以回到十八歲,我並不期望真的可以修正或改變什麼,只是惦記那個還沒有變成大人的自己,看起來真的很開心。

老師

我的長輩緣薄,創作路上多是單打獨鬥。大概也因為自己個性彆扭,做不來討好的事。創作很孤獨,心底卻也一直希望自己迷惘的時候,有人可以忠告、理解。我和翁文豪老師有著三十年的師生緣份,細述起都是難忘往事。若長若短,若遠若近,說他看著我長大也不為過。而我過了半生還能自居學生,可以坦然喚一聲「老師」,彷彿有些難事也就有了面對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