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時間足夠遠

——記敦煌石窟之旅

因為春天驟來的第一場雷暴雨,困在西安機場而不知何時回家。看去遠方遼闊的停機坪,一道一道閃電直擊而下,撕裂了灰濛濛的天空。心靜不下來,而機場不斷廣播的人聲一片模糊,完全聽不清楚在說什麼。原定的班機是鐵定延誤了,而沒有人知道出發和抵達的時間。我們一早趕到機場,如今卻未知接下來幾小時會何去何從。無法預見的,即使只是這麼靠近的未來。

我們能看見多遙遠的未來?如何預想,比所見更遠,比此生更遠的時間?這是我在幽暗的敦煌石窟中,突然想起的事。人類因為能想像未來,而有了文明。我們前兩天還擠身在乾燥卻冷颼颼的石窟之中。因為洞窟內不開燈,導覽人的手電筒亮起的一框,就是所能注目的一框。那些壁畫經過千年,色彩流失,卻仍可辨面目、表情。光掠過而停駐之處——那是過去佛、現在佛、未來佛,似乎正指引著我們終將何去何從。

當初的創造之人,是否也曾想過,手底下一筆一劃的線條,那些彩石研磨的顏料,會渡過歲月的一劫一劫,而留存到今天。眼前古老斑駁的壁畫、泥雕和建築,或許都是對人生往後的寄托和想像;又或者自知渺小,面對自然災害的畏懼,寄予佛陀以一推之巨手,而止住地動的災難。

我的佛緣尚淺,也沒有歷史的視野,只是喜歡看那些雕塑和畫像的表情和姿態。菩薩垂眉,而金剛瞠目。阿難帶笑,而伽葉肅穆。和述諸於文字一樣,浮誇易寫,而平靜的臉最難描繪。不同朝代的佛像,也擁有不同的造型、身姿、飾物和表情。有時微光掠過,原本靜止的表情似乎就有了幽微的變化。壁上也畫了當初建廟捐款的人們,而我不免眷戀世俗,往往多看一眼那些世俗人的畫像,一窺當時的服飾、妝容。

和日本、泰國的寺廟不同,敦煌、張掖的這些古老佛寺只留存廟身、佛像,而早無一僧人。那些千年佛像也不再領受禮拜(雖然仍有遊客往祂們身上撒錢幣),而悉心保留下來的這些,似乎更大的意義在於一種文明的、時光的考據。

而我身處於一千年後,身處於北魏人、西夏人、宋人,而至清人……,他們的未來。

倘若時間足夠遠,倘若有人看得見,壁畫上的鉛白氧化成黑,一個帝國煙消雲散、徒留史記。沙漠綠洲的泉水從滿月慢慢乾涸,變成月牙。當無人辨讀失傳的文字,而時間沒有停止前行。當一切皆空無常,而眼前被留下來的這些,關於未來的種種具象的描繪,似乎才讓人對殘酷的現實稍稍地感到一些釋懷吧。

於是一夜無眠,我們才終於搭上回程的紅眼班機。無從預知的是,飛行由此乖離了原本預想的目的地,變成曲折而輾轉的航線。隔了一日才回到家,打開家門,貓咪們都探頭來看是誰。貓們不擔憂未來。牠們懶得預知更遙遠的未來。牠們只需要知道明天有人在家,日子回到安逸無憂的尋常,會有人陪伴在旁。和千年之人祈望的那麼遙遠的未來,也未必有什麼不同。

#敦煌之旅

敦煌的時光膠囊

若說對敦煌有什麼想像,部分還是來自日本小說家井上靖的一系列西域歷史小說。色目之人、被髮左衽,大漠的黃沙冽風……,皆是距離中原敘述非常遙遠的意象。而敦煌對我來說,除了這種必須依賴想像的距離感,當然包括一種無法跨越的時差。

四月啟程敦煌,若懶做旅遊功課,就再讀一次井上靖的長篇小說《敦煌》。井上靖寫了關於一個時光膠囊如何被掩藏、又如何被打開的故事。

十九世紀末,在敦煌莫高窟的一處隱蔽之狹縫,發現了一批幾萬冊的古老佛經。這些佛經不知被誰、也不知為何悉心地深藏在洞窟幾百年。經典種類繁多,包括了古突厥文、藏文、西夏文的譯本。值得注意的是,其中一卷手抄的心經最後,有一則附記如下:

「維時景佑二年乙亥十二月十三日,大宋國潭州府舉人趙行德流曆河西,適寓沙州。今緣外賊掩襲,國土擾亂,大雲寺比丘等搬移聖經于莫高窟,而罩藏壁中,于是發心,敬寫般若波羅蜜心經一卷安置洞內。伏願天龍八部,長爲護助,城隍安泰,百姓康寧;次願甘州小娘子,承此善因,不溺幽冥,現世業障,並皆消滅,獲福無量,永充供養。」

相對於封藏洞窟八百年後出土而震動了世界的典籍之海,這段附錄顯得那麼平淡無華。然而我們的小說家卻由此看見了故事——

一個遠離中原到西域的讀書人、一場邊疆戰禍、拯救經書行動、思念的長眠中的甘州小娘子……,這些看似潦草粗略的線索,井上靖以想像縫合、擴展,架構出一個典雅且情節豐富的長篇小說。

抄錄心經的宋人趙行德,沒有被歷史記下,卻在小說家的故事裡又復活了一次;一如那些曾經淹沒於時光和歷史視野的古籍,留下了曾經被遺忘的語言和滄桑。

在井上靖的小說中,趙行德幾乎以一人之意志,拯救了整個文明免於末日戰火的毀滅。多年以後,當敦煌的時光膠囊再一次被打開,西夏、宋朝早已滅亡,世局幾番更迭。然而有比國家、民族和野心更偶然的、更堅定的什麼,抵住了時間和風沙,我以為這就是井上靖想要訴說的故事。

當趙行德把幾萬冊的佛經藏在莫高窟之後,精疲力盡,他坐在焦土焚燒的沙州城,看著風火如浪於眼前,我記得井上靖是這樣寫的:「趙行德從城牆上走下來,忽然發覺世上已經沒有什麼是他必須做的事了。」

已經沒有什麼是必須做的事了。

如今我搭著旅遊巴士穿越那些遼闊的關外平原,車窗外即是封雪的祁連山。恍若依著故事裡駱駝商隊踏踩過的足跡,車子過蘭州、涼州、甘州至肅州。井上靖在小說中描述的西域場景,如今於我才稍微有了一些依據和輪廓。而我只想,在這旅程的最後,側身走進那曾經封藏著時間的細縫中。

#寫於酒泉
#敦煌之旅

鳥山明的天堂

我想像鳥山明畫IQ博士的時候是快樂的

我好喜歡《IQ博士》,因為鳥山明總是讓我發笑。人類一發笑,就換上帝思考。我好像由此喜歡這種胡鬧、耍廢的漫畫(而後有古谷實、窪之內英策⋯⋯)。在《IQ博士》裡頭,有著一張老臉的怪博士,製造出了怪力又可愛的女兒阿拉蕾。天神村裡平白多了一個人工少女,卻沒有人為此覺得奇怪。要知道,天神村裡天天都有怪人出現:宇宙刑警、不良少女、神仙、酸梅超人、屁股外星人⋯⋯,好像沒有誰是正正經經的吧。

我至今還記得有個怪異的角色,戴著全罩安全帽、騎著重機兜圈子。他永遠不能停下來,一下車的話就會死。為了可以一邊飛馳一邊拉屎,他穿著開襠褲的機車服。所以,似乎在《阿飛正傳》之前,我便更早地體會了有一種鳥沒有腳,牠只能一直飛呀飛。永遠飛馳的電單車小子,有一天還是摔了車,聰明的阿拉蕾讓他坐上百貨公司前那台投幣的機車外形的電動木馬,這樣他就可以好好地停下來,又不會死了。

好好笑。可以想出這些爆笑的故事 ,層出不窮的廢材笑哽,相對於《七龍珠》 後期的重複和疲憊感,我想像鳥山明畫《IQ博士》的時候是快樂的。

鳥山明甚至常常自己忍不住在漫畫裡扎一角,打破第四面牆,非常地「後設」。他把自己畫成穿著體育服的機器人,有時是穿浴衣、厚眼鏡的鬍渣大叔,把催稿的編輯鳥嶋和彥畫成歹角博士馬斯特,然後不斷讓阿拉蕾把馬斯特機器人炸得粉碎。

天神村永遠延續著說不完的故事——像是時間於此毫無意義。爆笑的情節之外,也讓我覺得,這漫畫非常接近巴赫金所謂的狂歡景象。這裡的一切皆自由。

在這裡,小孩子玩大便,好色大叔看漂亮女生。沒有人需要偉大的志向,沒有人要稱霸宇宙,沒有人嚷嚷政治正確,也沒有人會真的死去。大家胡胡鬧鬧、開開心心又過了一天。

天神村今天又多了一個怪傢伙,卻沒有人為此覺得奇怪。這位大叔是誰?彷彿每個人都見過他,善意地向他揮手。在黃昏的鄉間路上,永遠快樂的女孩阿拉蕾,用樹枝叉著一團形狀完美的大便,歡快地跑過去了。

鳥山明的天堂,就是這個亂七八糟的天神村吧。

Mirror

我的短篇小說〈折光〉裡,少年對著鏡子練習消失的方法。倒數五四三二一。他的口袋裡總是藏著一枚嵌著小鏡子的鉛筆刨。鏡子把午後陽光折射到少女的身上,像一隻白色的蝶。他眼中的身影都只是折光中的鏡像。

我好迷戀各種關於鏡子的虛像和真實,對倒和隱喻。銀鹽上的投影。雙面薇若妮卡。馬格利特的背面仍是背面。

小時候在老舊的理髮廳裡,坐在兩面鏡子之間,會生出好多好多的我。無限多的正面和背面,無限多的我突然會讓自己變得陌生。

那時的我,多麼期待又害怕,倘若其中一個背影在下一刻回過頭來。

第一次買NFT書就上手

董啟章以NFT的形式重新出版他的小說《心》,我很高興可以參與《心》的製作,負責新版的封面繪圖和設計。因為是NFT電子書的關係,可以奢侈地實現了不同顏色的四個設計,四種色彩都上架,這真的是紙張印刷所做不到的。

有人問我,NFT風潮不是已經過去了沒人在玩了嗎?我想董生的重點不是追上潮流,更不是炒作,而是看見NFT去中心化的各種可能性和可塑性。

我也曾經在九零年代想像過網路或許可以是文學的烏托邦,而未預料最後以為言論自由的社群媒體皆由幾個巨頭公司所收編,變成廣告農場、個資變成商品;更不必說傳統紙媒的自我審查和各種設限——當董生自己的小說搬上NFT,完全自主出版,我相信他正在尋求一種解套的方式,或許也是另一種「小說的復仇」:

「我希望,我可以用行動令大家信服,在新的技術條件下,自主出版是完全可行的,而且是有意義和有價值的。但此舉能否成功,完全仰賴讀者的認同和支持。」

我也希望董啟章的NFT創作實驗可以成功,至少可以達到他預期的成效,那麼,他就為所有的創作者做了最好的演示——或許我可以重新相信網路的力量,也相信文學的力量,可以穿越籓籬,而至更遠的地方。

話別與贈禮

2023年過完之後,退租了用來教畫的二樓課室,大概是今年最大的變動。這大半年因為租賃的畫室換了新業主而充滿不確定,虛耗許多心力,終究因為明年租金調漲太高,決定不再續租。近十年的教課時光,教過學生過百,結束實體課也需要一些決心。學生建議換個更好的地點,或者換成工作坊形式,也不是沒想過,或許將來會再籌辦網課,或和其他課室合作,都在考慮中。而接下來也希望留給自己多一些思考和創作的時間。

十一月到檳城參加文學節活動,聽吳明益說起創作者的「創作生命」。創作皆如攀越一座高山,許多創作者已經走過了高峰,也不是不能寫,只是因為年歲、體力,思考方式和應對現實的能力等等各種侷限,必須花費更多的力氣和時間,去面對下坡的道路。吳明益說他自己其實已經在往下的斜坡了。我聽到他如此說,心有戚戚,回想自己虛度多少時光——

能不能再努力拼一下,也許就是拼搏最後一次了,在走過另一個斜坡之前。

今年在誠品、季風帶書店和城邦書店,參與了三場展覽,完成了十五本書的封面設計;在台馬兩地的副刊共刊登了二十五幅插畫,外加為牛油小生新書畫的插圖八幅。《人工少女》出版了一年,仍持續在今年講了九場講座和對談。

年終結算這些時間換來的數字,仍覺得不甚踏實。好像該交的功課沒做完,想頭低低混過去明年的那種心虛感。

下半年,參加了三場葬禮,不知如何話別。

倒是年末約見了熱鬧相聚的年少友人,嘻嘻哈哈,重拾回一些生活的動力。他們皆在上坡的路途上,閃閃發光,讓人羨慕。只有他們才會提出聖誕節交換禮物這樣的提議。我許久未想過為別人買禮物這回事。彼此在笑鬧之間交換禮物,我收到了一支粉藍色的墨水鋼筆。正好。好似每次在活動上為讀者簽書的時候,我總是臨場借筆,現在我有自己的筆了。

物物交換,桃之於李,都是贈禮。

在喬治市文學節見到了久違的香港友人樂敏和黃怡,也認識了新朋友黃言丹和葉梓誦,交換了彼此的書,用心地留下各自的字跡。黃怡問我,新的一年有什麼心願。她像是許願女神那樣,為我寫下了:「願你在這紛擾的世界裡,總有寫好下一部小說的時間和心情。」

離開檳城之前,在旅館Lobby退房之時,巧遇詩人飲江走過,連忙叫住他,又匆匆忙忙打開原本整理好的旅行箱,抽出了他的詩集,讓他簽名。飲江叔叔(我都跟著他們亂叫他「飲江叔叔」)已經七十多歲了,仍源源不斷寫出別出心裁的詩。我好希望像詩人那樣,無謂上坡和下坡,都堅毅前行。所有留下的句子,都是詩人給予這個世界的,時間的禮物。


告別2023年,接下來的日子,期待邀約:

◉ 畫展/聯展
◉ 插畫和特約訂畫
◉ 客座教課/畫室合作
◉ 書籍封面設計
◉ 雜誌約稿
◉ 國內外文學活動,作家駐校、駐村、駐市,各文學節/作家節等

皆可聯絡本人:龔萬輝 wannnhui@gmail.com

我的粉色時期

第一篇在學海週刊連載的圖文專欄「恍惚之間」至今已有二十一年,當年的校園學子都快步入不惑之年了吧。而後接續畫了「比寂寞更輕」和「比愛情更輕」專欄,以及一系列的學海封面。那是讓人懷念又有些不好意思一再提起的粉色時期,而我想捕捉「青春」最後的餘光,其實也只是在描摹晃動不住的手影吧了。

終究時刻到了就必須揮手告別,經過這麼漫長的歲月,我也已經離開青春的自己太遠了。如今若再畫這些,大概就不免造作了。我的粉色時光啊,ごめんね青春。有多少感慨,還是要讓這些粉紅色的男孩女孩兒,永遠停留在他們最初和最後的模樣。

祝福學海,聚散有時,青春無涯。

——寄語《學海》週刊宣布停刊之後

莉莉卡 VS 漢麗寶

昨日舉行的馬大中文系漢學國際研討會上,王德威教授以「當代馬華文學的越界性與歷史感」為題,將《人工少女》和白垚先生在1971年的劇作《漢麗寶》作了一個對照。

這兩部作品時隔五十年,並置而讀,是我自己亦不曾想過的觀看的方式。但想想又好像可以如此,再想想就覺得別出心裁而有趣。遠嫁南洋的漢麗寶公主,似乎只存在於「我方的歷史」。她是歷史中的虛構,或者虛構中的歷史?她被塞進了各種想像、故事、文字的紀錄,甚或偏執的記憶……——因此,在某種意義上,漢麗寶也是一個「人工少女」啊。

Photo by 曉玲貓老師

謝謝,幼獅

在驟雨中知道《幼獅文藝》將要停刊。翻找了信箱,大概自2017年開始給《幼獅文藝》寫稿。寫過「給戀人的一部書信」、「存在或不存在」、「作家上課」等的專題;也一直連續四年為《幼獅文藝》提供馬來西亞的藝文出版資訊。


最近的一次,就是去年九月應《人工少女》出版而寫的「隔離時期的場所」一系列圖文,幼獅用了五頁彩頁呈現,至今仍覺得是一種被善待的榮幸。


曾經和不同時期的編輯合作過,時雍、文冰和名慶大哥,都是目光敏銳、對待年輕作者極好的編輯。


謝謝《幼獅文藝》。

學語

凱宇把自己(下顎骨)打掉重練,他在台上說得輕鬆,卻非常觸動我。那歷經再一次牙牙學語、學食的過程,也就是致創作的一次推翻、重構。以此為作品的重量,而不僅是表象的真實或虛構而已。哪吒以蓮藕再生一次。即使面對巨如坦克列隊的現實,這一次,就是不拖不欠的「自己」一個人了。


以下是我在《深夜拾荒手記》的推薦語:


「凱宇的這本書,像是一個塞滿了待領失物的房間。那些躁動的青春之傷,挫敗與疑惑,以及曾經激烈如輻射光照過的雪盲時刻,他寫下來的卻僅是永恆烙印下來的那抹影子——即使是這樣的方式,也總比消失來得好吧。書寫猶如手影之戲;猶如凌亂起伏的床單上,仍然留著身體的輪廓和溫度。我想凱宇的文字,看似自我的私密書寫,其實是為所有敏感、纖細而脆弱的人,接住了這些無人勇於認領的失落之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