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蹤文學獎現場得獎感言

謝謝婉蜜,謝謝評審。我的母親過世之後,留下的遺物之中有兩本手抄的歌詞本,裡頭都是六十年代的民歌。那是我還未出生的年代,以及母親不曾對我提起的青春。這兩本歌詞本我一直收著,後來卻不小心被白蟻吃掉了裡面的字跡。如今我只能用文字,去補綴那些消失的篇章。青春輓歌,獻給我的母親。我也要感謝我美麗又嫻慧的妻子翁菀君。做為一個創作者的另一半,她所要承受的壓力,比其他人更多。更況且我不只寫作,還畫畫,十分任性,感謝她一直陪伴在我身邊。此外感謝星洲日報,九月之後我即將離開這個大家庭,對棄業想專職創作的我來說,這筆獎金十分重要,也顯得格外有重量。謝謝。

經驗匱乏者筆記

迎敵升空的同伴像白鳥一般無聲墜落/但他戴著飛行帽/在那一瞬間/多希望自己只是灑在河面上的光——駱以軍.天平
終究我們還是被推往日常,黃色的衣服曬在屋外,風乾了又吸飽午後的陣雨。嘶啞的喉嚨正在緩緩痊癒。擦傷的膝蓋結了一劃一劃的薄薄的痂,一面看書,一面就忍不住想把它剝下來。我們曾經無聲潛入一夜空寂的城,在陽光晃亮的街角相遇,不曾交換名字,但我在人潮之中緊挨過你的肩膀。想像你也和我一樣,如今身處在這座城市的某處,光影駁雜,瑣碎和喧嚷一如往日熟悉。隔天起床,坐在床沿仍想起昨日光景,還是要準時上班,還是阻塞在高速道上任由時光騰騰蒸散。望去窗外光霧,一層玻璃隔開了時間,以及我和你之間的溫差。但我們都曾經一起看過,淡藍的水柱在天空劃過一道一道柔光的弧線,煙霧底下我們失散又重逢。我那時淚流滿面但第一次不畏讓你看見。但我已不復記憶你的容顏,細節一點一點流失,只記得我們的頭髮都濕透了,貼著額頭,髮稍滴滴水珠映著午後日光。濕透的馬路如今也乾了,我想像清晨穿著反光條的清潔工人掃去道路上零落的菊花瓣(多希望自己只是灑在河面上的光),從喧鬧又回到安靜。終究我們被推往日常,隱身在我們曾經呼號的街道。城市恢復了它巨大又陳雜的模樣。那曾經是我們無能寫實的世界,我們經驗如此匱乏,只是我們從相遇那時開始才擁有更多的想像,關於迎面粗暴的痛擊,關於我們,以及這座城。

生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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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不曾有過生日蛋糕,家人之間,也含蓄近乎羞赧地不說生日快樂。然而每年生日,母親卻都心底記得,到那天會下一碗清湯麵線,加兩顆水煮蛋。午後從學校回來,母親在廚房裡召喚吃飯,因為麵線吸湯水,不等磨蹭。盛在碗裡的麵線,熱煙騰騰蒸散,白色的水煮蛋和綠色的蔥段浮在湯上,蛋白光潔的表面還留著母親剝殼時摳到的幾枚指痕。吃不下兩顆蛋沒關係,但要用筷子把完好的那顆夾破,也不曾問過那是什麼隱喻。少年不知道,年復一年的生日麵線,有一天也會成為追尋不回的味道。倒是後來離開了家,家人會在生日晚上特別打電話來說生日快樂。或許是我和家人之間從來就不習慣予以和領受那過於直白的情感,總覺得電話兩端彼此都有些尷尬。由其輪到父親,接過電話,吶吶不知該說些什麼。而身旁朋友正喧鬧乾杯,我總說:「嗯啊,和朋友一起啊,下個月再回家。」就這樣子在家鄉之外度過好幾年的生日,也有了生日蛋糕,也有了在燭火吹熄之前閉上眼睛許下的願望。母親和父親都過世之後,打電話的換成小弟。手機鈴聲響起,我正開車,任由口袋裡的手機響了一陣,在紅燈前面把車子停下才接了電話。喂,生日快樂。才想起了,啊這是第一個,父母都不在的生日。妻花了心思,多日前就秘密準備禮物。那是一冊我們一起生活多年的照片,然而細節總是太多,剪剪貼貼,來不及在生日之前完成。沒關係啊,總有比瞬間稍長的時間。晚上回家,打開面書,看到那浪潮一樣一百多則留言。生日快樂。生日快樂。有些感觸,彷彿那年沒有說出口的句子,現在像掛在玻璃窗上的雨珠,一下都變成了晃亮晃亮的祝福。

教父親用手機

他記得那框明亮的場景。在一排一排橘色的塑料椅之中,原本是醫院門口等候計程車的地方,深夜裡只有他和父親坐著。他搔了搔頭,望去醫院深處,長廊上只有幽暗微光,日光燈卻把這裡照得一片慘白,恍如舞台劇場。父親雙手擱在腿上,他坐在父親旁邊,兩人靜默如常。劇情的空白彷彿正無限延伸。他從褲袋裡掏出手機看時間,都已是凌晨三點多,殯儀館的車子怎麼還沒有來。母親剛剛在病房過世了。他們從一場忙亂之中,回到短暫的寧靜。他有點渴,站起身來,問父親要不要喝礦泉水。
父親的手機卻在這時響起,他向父親比了手勢,就一個人走進了背後幽深場景,尋找醫院裡頭的自動販賣機。走廊上的腳步聲格外響亮,他走了一陣,回頭看遠處父親,還在說著電話,伸手指指點點,像在為誰解釋什麼。醫院裡的便利店早已關門,外頭擺著一台販賣機,在夜闇裡發出如深海潛艇的光。他走近,才發現那機器只賣熱飲:奶茶和咖啡。他只是口渴,而且不確定父親要不要喝熱的。他掏出褲袋裡的零錢,數了一下,卻還是決定不買了。
走回候車處,父親已經講完電話,回復了剛才端坐等待的姿勢。父親穿著白色有領汗衫,巨大的背影在橘色塑料椅之中格外顯眼。他不曾如此端詳。如果是平時,他會抽出手機,偷偷拍下那情景。將父親的背影安置在安靜不容被碰壞的景框之中。但今天不太一樣。母親兩小時之前去世。他和父親接到醫院的電話就急忙開車趕來新山,兜兜轉轉才找到加護病房的所在,母親已無心跳,那些插管皆早已拔除。他找不到醫生,想問那些值夜班的護士,母親離開之前的情況,馬來文又不好。淡綠色塑膠簾圍起了母親的病床,把他和父親困陷在一個不真實的夢中。父親那時正在說著電話,像是殯儀館打來,父親掀起塑膠簾,走遠了一些,壓低著聲量,和對方一樣一樣地在爭執什麼。他趕緊用衣袖擦掉眼淚,不想讓父親回頭看見。
現在他和父親兩人,在醫院外等待殯儀館的車子。剛才父親似乎拒絕了當地的殯儀館,而堅持要將母親趕送回家。凌晨時光的醫院,剩下他們醒著。他坐回父親身邊,說這裡都沒賣水。父親解開腰間手機問他,想找之前打來的一個號碼,又不知道怎麼按。他接過了父親的手機,教父親要先按進通訊名單,再一個一個往下找。先按這個進去,再選這個,然後就這樣一直按下去。他重覆剛才的步驟,父親湊近看著,他嗅到父親頭髮的髮蠟氣味,也不知父親弄懂了或沒有。你不懂就再問我啦。他說。父親手機裡的簡訊都滿了,他想幫父親刪掉一些。那些廣告訊息和社團的開會通知,間夾著一則他在父親節發給父親的簡訊,全都還沒被打開過。父親還是沒有學會用簡訊。他記得父親節那天,他沒有回家,就給父親傳了一則簡訊,說:父親節快樂。父親始終沒有看到。他握著父親的手機,決定不把那則簡訊留下來,就直接按鍵刪掉了。

0/100:生存的100個理由


那年,從台北回來之前的夜晚,包好了行李,環顧驟然空洞的房間,才突然想起了什麼。一個人走出宿舍,細雨正無聲落下,冒著雨特地跑去附近書店買了那本《在台北生存的100個理由》。付了錢推開店門,怕雨水淋濕書本,把紙袋緊緊抱在懷裡。彷彿是給這座城市最後的致意。那螢光橙色的封面後來被塞在回家的背包之中,必須挪用別人的記憶和照片,補綴我來不及,也無法再擁有的眼前事物。
新年整理房間,從紙箱裡找到一張中學同學手繪的生日卡片,不見了禮物的一張禮物標籤(兩個女生在上面簽了名字和日期),一些再也不能想起曾經把我帶去哪裡的巴士票根。那些曾經觸動過我的事物,已經漸漸隱沒了耀眼光芒,留下淡淡綠色的冷螢光。只有你知道,太多的景色已經自窗外變換。像Discovery頻道裡快轉拍攝的植物紀錄片,鏡頭底下總有一種時光倏忽的微顫,花蕊瞬息勃發,瞬息消亡。然後我們離開。然後我們一起停靠在另一座更為虛浮的城市,越來越需要一些堅固的理由,來支撐我們漸漸垮掉的,殘破的天空。越來越需要去相信、珍惜或任性地沉迷一些美好的什麼。需要命名。需要擦亮一個一個關鍵字,來填充空格,說服自己人生它自有意義。
我想我的問題就是對現實的恐懼。如果有一百種逃避的方法,那麼鏡子的背後,會不會就有一百個生存下去的理由?
於是在新年之後遂有了這樣的寫字計劃:收集一百個被我珍藏至今的人生的細節微末,那些現在式、原本無以名狀的、私密的物件和名字。或許它們最後可以拼湊出什麼圖像,更或許,仍然是一些無聊時光的描摹遊戲。像是用年份過期的日記本記事。像是小學時代曾經為了中獎而揮霍買過的一種零食,每一包裡頭都附帶一枚貼紙,貼滿了空白的畫冊就可以換模型玩具。我曾經不只一次羨慕不已地看見同學從食堂老闆手中接過獎品(所以那一定不是騙人的囉),而咬緊牙關將每日廖廖無幾的零用錢用來買那種啃在嘴裡索然無味的巧克力威化餅。而如今我仍有些訝異於自己童年的決心,無償地耗費了漫漫時光,卻又那麼堅定地相信,有一天我可以收集到數目完整的每一枚貼紙(包括同學們口耳相傳最難最難最難中到的唯一那枚),完成我那時不曾向其他人透露過的秘密妄想。
真是一點都沒長進。怎麼這麼多年過去了,還在做著同樣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