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亮的窗

《孤絕之島》——後疫情時代的我們

我曾經在一座單位密集的公寓裡住了幾年。那不真正屬於自己的居所,像是漂浮的島。房間裡床架都沒有,草草而就的組合櫃,以及堆疊在客廳裡的未開封的紙箱,彷彿準備好了隨時都可以搬走那樣。

我每天都和陌生人一起搭電梯。每天在垃圾間拋下彼此不相干的生活裡製造的垃圾。那些飽脹、增生的垃圾袋堆疊如山隔日又被清掃而空。那幾年,我仍不知道左右鄰居住了誰。有一家人偷偷地養了狗。那隻狗天天在主人上班未歸的時光裡,隔著門牆,孤單而哀傷地嚎叫整天。

卻也是那段在公寓裡棲居的生活,讓我真正地體會「城市」這個名詞的意義。那段日子,我常常下班回家仍在客廳裡工作到深夜。城市的天空似乎永遠不會暗下來,雲層在深夜裡折射著光害,變成一種幻異的灰紅色。我有時會打開落地窗,靠在陽台欄杆上,從高處偷看對面公寓那些明亮的窗子。那些透明的窗彷彿近得觸手可及,蟻穴那樣的格子,有人的客廳裡仍開著電視,有人說著電話,有的就只是燈光和靜物而已。

我後來離開了那座公寓,多年以後仍會回想起,那段時光真像是一場充滿隱喻的夢。

一如我在《孤絕之島》這本新書裡,讀到的那些故事。

似乎這段未竟的大瘟疫時期,突然為經驗匱乏的創作者們,推塞了許多寫作的題材。三十四位作家來自台灣、香港、馬來西亞(有我、馬尼尼為和牛油小生)等地,以小說、散文和詩,寫下了疫情期間的各種想像和記錄。這本書的每一篇章,都像是一扇發光的窗。

就好像封面的那張插圖——夜裡的公寓之景,通常已是凌晨了,總會有徹夜不睡的人,仍亮著窗子的燈光。像是星座牽引的虛線。像是海岸線閃爍未滅的光點。我們如緊密而居的陌生人,互相都不認識,卻在這腳不踏實的時光裡,因為一扇窗的光亮,知道彼此存在,而稍稍地感到一絲安心吧。

植物語.2022年桌曆

和星洲日報活力副刊聯名推出2022年的桌曆。這些插畫大都是我在不同刊物上刊載過的作品。它們曾經和作家們的文字相伴,如今變成桌曆,在新的一年裡,也將被不同的人們添寫上各自時光的筆跡。

雖然和某牌沐浴乳的名字有像,但我喜歡「植物語」這個名字。一如每一棵樹木都是時間的容器,每一朵花都收藏著密語。

都香香的,希望大家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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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一切都傾斜

抽屜的新書,裡頭夾了一張她手寫和手繪的摺疊小冊子。手寫的字,每一行都是傾斜的。是怎樣才能把那些字寫到這麼斜。斜到要歪頭看,彷彿字都要滑走。

抽屜的文字和圖,這些人和那些遠方,總讓我回想到那些過往時光。那並不是對十多年時差的懷舊,而是彼時生活的一種傾斜感——像是站在斜坡上,腳趾頂住鞋尖,忍不住想要放任自己俯衝奔跑而下,那樣的,對現實有些踉踉蹌蹌而不安於份的感覺。

那時我們都還在辦公室裡上班。我做網頁設計,而抽屜在新加坡的廣告公司裡做Flash動畫。我想我們其實都沒有那麼熱愛我們的工作,常常在上班時間裡,流連各自的部落格,留言打混,好像就沒那麼落寞了。

且我記得有一次,在所有人都要上班的星期一,我們特地請了假,相約去了巨大的草場。在烈日下,一切彷彿都光影分明。風箏隨風墜落。螞蟻爬過了三明治。我們模倣小學作文的郊遊記,無所事事的度過了炎熱的下午,又開了許久的車回家。虛耗了半天,似乎只是為了想要在正常的時間裡,讓自己悄悄地從正確的位置上滑走。

大概因為我們都是不正的人——

一如後來留在底片相機裡的那些照片,全都是傾斜的風景。

抽屜的書,書名也是斜斜的。她的畫也斜斜的。她的文字的構造也都是斜的。像是色版對不準而稍稍脫離輪廓的那塊玉綠色,讓我想起我們的傾斜過的時光。

總想起這些,或許只是因為,這麼多年過去,我們早已俯衝過了那長長的斜坡,好好的站在平地上了。

甘露水

不是每一件藝術品都會被珍視的。因為政治的變遷、宗教的禁忌、人性的惡意,而至歷史的遺忘,許多人類的傑作在時代洪流中被棄置、銷毀。一如羅浮宮陳列的維納斯雕像,原本被遺棄在海灘上任由潮水沖刷,而永遠失去了她的雙臂。

大理石雕像抵禦著時間的沖刷,陷入漫長的沉睡。創作者已逝,她卻像是時光膠囊,留下了一段時間的證據。這也許就是藝術的意義。

這樽雕像被喻為「台灣的維納斯」,相對於米洛的維納斯,更顯現出了東方人(或更確切的「南方人」)的體型和容貌。她瞇著雙眼,像是迎著光的姿態,正要從一段深長的夢中甦醒過來。

馬賽克的後面

十月是天秤座朋友祝福連連的月份,十月也是國際乳癌防治月。星洲日報副刊記者慧琪做了一個勇敢的專題。往年總是邀請醫生聊乳癌,但這一次她讓藝術家和作家來談談「乳房」在各個創作文本之中的面貌。談文學的是雪虹,而我用美術導覽的方式,談美術史上的女身畫作。

從舊石器時代的乳房崇拜,到希臘羅馬的女體雕刻,然後是文藝復興的畫家們,總以女神之名來描繪裸體。乳房是禁果的形狀,是自由解放的表徵,也是情慾的投射……。

禮教把乳房禁錮起來,而創作者把身體打開。我們觀看也被觀看,不同的角度亦有不同的觀點。
報紙版面上滿滿的馬賽克,也恰好呈現了一種「觀看的方式」。

我想起許多年前自己寫過一篇散文〈女優圖〉(它後來奇怪地被收錄在不同的散文選集之中),有一段是這樣寫的:

「最關鍵的幽深部位總是被暗色的馬塞克遮擋住了,而讓不斷拉近、聚焦的特寫鏡頭看起來皆如霧中風景。我們總是看不清楚銜接的部份,那一小格一小格馬塞克色塊堆砌成一道巨牆,把所有旁觀者投射之上的慾望、傷害和情感,都變成不及物動詞,變成了一個隱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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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堪用

手機還堪用,收信、傳簡訊,翻著臉書按讚,
卻已不再給誰打電話了。
電腦堪用,雖然曾經被貓踩過,
夜裡留下一段謎的句子。
手錶堪用,暫停的時間裡,
晃一晃齒輪就會轉動。
背包、鞋子和冬衣,好像也都堪用,
反正下一次旅行,恍恍不知什麼時候。
生日啊,
想買一樣東西給自己,
看了半天,
卻買了貓罐頭、貓砂和抓抓板。

獨立日

別一朵我們的花吧,
在耳邊,如戀人的一句絮語。
別一朵花吧,
像是為一種未曾見過的顏色,
為樹木、河流,以及一個新生的國,
為一個陌生人、鐵器和音符,
留下獨立的名字。

Untitled

頭髮長了又短了又長了。
在無限延長的熱天,
卻買了一件秋冬的外套。
打折過的人造纖維的氣味,
穿到哪裡,
都是過季的風景。

一件小事

剛到吉隆坡工作的時候,回返老家都搭長途巴士。三四小時的路程,往往抵達小鎮都已是午夜,只能在深夜無人的車站裡等待家人來接。我記得有一次,因為真的太晚,車站裡空蕩蕩的已經沒有其他乘客了。馬路上幾無車子,幾管日光燈把候車的地方照得明晃而蒼白。只有我和一個露宿的遊民待在候車亭裡,他就站在我的旁邊。

這麼多年卻還記得,那遊民的一身衣服,長褲和外套因為太久沒洗而都變成一種硬綁綁的深灰色。他一頭長髮如雜草糾結,面容也藏在亂七八糟的鬍子後面,而看不清楚他的樣子。我想似乎是我誤闖入他棲身的居所了吧,而刻意再離他遠一點。

但他也跟著側跨了一步。然後我看見他低頭拉下褲子拉鏈,非常緩慢地,拉鍊發出一種咯啦咯啦的聲音,像把夜闇的什麼撕破一樣。一開始我猜想他只是罔顧我的存在而想當街尿尿而已,但我看見他從胯下掏出了什麼,不停上下套弄著,且他轉過頭,咧嘴對我笑。

我當時只是覺得倒霉,遇上變態佬,看到髒東西了。心底其實還沒有想到自己遭遇性騷擾,只是在那無人的情境裡,有些害怕他下一步會做什麼,心想如果我此刻拔腿逃跑的話他會不會追上來,而一動都不敢動。
但那個邋遢的流浪漢就只是站在我的旁邊,望著我,不斷套弄著自己的褲襠。

那寂靜而明亮的場景之中,如小劇場的聚光照在我們身上,光影皆如此分明,而時間卻似乎再也凝固不前。
我並不知道他對我所求什麼。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被陌生人當作欲望投射的對象,而覺得非常無奈,卻也無力去打破那框靜止而微躁的情境。

大概有點像是,Discovery頻道裡一隻昆蟲被另一隻昆蟲一口一口蠶食掉卻木無表情且毫不掙扎——那其實可能,無關乎談論性騷擾的時候必然會提及的性別、身分、階級或權力的對不對等;也不似暴力的侵害和直接肉體的戳刺,烙印下傷痕、羞愧、揮之不去的童年陰影……,卻反而更像是,其實我們早就已經置身之中而無從回避的,一種日常。

像每一天都會發生的其他鳥事,像跌一跤,像吃東西不小心咬到舌頭。

像小學時隔壁座位的同學玩鬧伸手來捏你的小雞雞、公共廁所裡滿牆都是不知被誰亂畫的生殖器官,或者惡作劇者,偷偷把百貨公司的洋娃娃的衣服扒光……在一切還來不及造成創傷之前,或許都只是一種日常而已。

許多年後,我不知道這樣一次無人知曉的經驗,到底有沒有在我人生留下什麼印記。在那凌晨空無而明亮的時光裡,我一個人而清楚地知道此刻我只會是一個人。

不知過了多久,來接我的車子才終於到了,我低頭倉皇逃離了那被粗暴注目的當下。然而我始終沒有對任何人說過這些。那個午夜的天氣和光度,無人的街道,野狗趴在地上百無聊賴地打呵欠,幾隻飛蛾不斷敲打日光燈的聲音⋯⋯,那些細節,卻一直記得至今。

只道都是尋常,怎麼就記得至今。

一筆錯

嚐試用Ipad畫畫,模擬手繪的效果,筆觸、暈染皆以假亂真,而覺得科技真的厲害。或許是我落後這個世界很久了吧。那有點像是,八九十年代流行歌曲大量使用keyboard來替代真實樂器的感覺,然而終究還是差了一點什麼。若要說「手感」、「情懷」這些浮泛的字眼,又似乎不只是這樣而已。

大概是因為你被允許了一直無限Undo,像偷步、抄了捷徑,而始終覺得那螢幕裡頭的蘋果少了一種實在感吧。

所以,怪不得馬格利特會畫了蘋果而說,那不是蘋果。董啟章的《體育時期》也有一個不是蘋果,或許是我最喜歡的小說人物。創作都是真實和虛構的幻術。有時亦會思索,寫實到極緻的意義。那都是手底功夫,完美無瑕,讓人驚嘆,但好像有什麼也隨之流失了。

若我們在現實中擁有如神之手,無限Undo的能力,當一切所見皆是預想之中,要如何惜視筆下之錯?

如今還有什麼是不能被電腦模擬的嗎?或者說,還有什麼是無法被汰換掉的呢?我想應該還會有的,一如詩之於文學,一如十九世紀的印象派畫家,面對攝影術的當下,而不斷地衝撞「正確」的標準,以及眾人之「真實」。

大概都是從一筆錯開始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