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結篇

從2020年開始寫的「觀看的方式」專欄,終於來到了完結篇。每月一期,和雪虹一起寫了三十四篇(間中缺了兩期可能也沒人發現),像是列車行過的一站一站,一框一框掠過的風景,也終究有盡頭。

「觀看的方式」這個名字當然來自約翰伯格。當初想到可以這樣寫,或許也因為西西的《剪貼冊》。每個月我們都選一張圖片,有時是畫作、有時是寫實的照片,從圖片去延伸各自的故事。

從2020年初始到2022年終末,剛好就是瘟疫從尖峰到緩坡的時光,也剛好是我埋首在長篇小說裡的日子。有些時候,專欄裡的故事不免就被縫補進了長篇裡,反之亦然。更多的時候,我期望寫在文藝春秋的專欄,不應只是生活隨筆和心情札記,或者賣弄文字機鋒和丟老梗而已——它甚至應該比「寫專欄」更多一些什麼。

我想雪虹和我都做到了。

雪虹寫的真好,讓我也不敢太輕慢這一千多字的小框。記得原本預定寫一千二字,但雪虹總是寫多了。為了不讓並排的版面看起來長短腳,我也得努力地寫過一千五。

但重點當然不是字數的比較。寫這個專欄最有意思的是,我們各自出題給彼此,但我和雪虹從不會事先套好招,不會討論彼此想寫什麼故事。一如這一期寫童年照片,卻不知為什麼,都不約而同寫了拍照的父親和心有餘悸的神廟。有趣的是,有時就是這樣,在未刊登之前,彼此都不知道寫出來的東西卻有所關連,可以相互呼應。

有時我會覺得,這種一起寫、一起並排登場的方式也不容易。彼此要可以跟上彼此的腳步,一如雙聲部的重奏,並置的對照,對我來說,是非常難得而珍貴的寫作經驗,往後也許亦難再有。

最後一期的完結篇,我們都決定交出自己的童年照片,好像可以藉此回到最初的時光。老舊的照片,非常奇怪的,在經過歲月氧化之後,最後留下來的總是紅色。好似那是唯一不會褪去的顏色。留下紅色的三輪小車車,留下紅色的小外套,留下了還是小孩的我們。

我想像,如果我們小孩般相遇(借翎龍詩句),那個穿著紅外套的五歲小女孩,會不會怯怯地看著隔壁家的小男孩——「可以和我一起玩嗎?」她說。騎著三輪小車的男孩,一貫地害羞和彆扭。他必定不會說:好。但他會騎著他的小車,亦步亦趨地跟在小女孩的身後。他們就一起在那裡安靜地玩耍,一直到天光又盡,各自被大人叫喚回家的時候。

自由

十一月連接參與了新加坡作家節和喬治市文學節。相對於延續大半個月的新加坡作家節,只有四天的喬治市文學節,活動非常緊湊密集,卻也因此很容易見到其他作家。走在路上,轉角就會跟不同國籍的作家們打面照。

不論新加坡作家節或喬治市文學節,文學活動最重大的意義,我想就是「自由」。

不同國籍、不同種族、不同性別、不同語言、不同風格和不同立場的創作者們,可以在同一個台上為自己的作品說一說話,也聽聽其他人說一說話。創作的自由、言說的自由,而至不被拘束的自由,我想都是一樣重要的。

我以中文寫作,所以在台上也說華語,應當也是一種可以選擇的自由。這是喬治市文學節第一次設有華語、淡米爾語場次,我覺得應該值得延續下去。在我國、在世界,文學本來就是多語境的存在(雖然也是彼此的隔閡),而這一次馬華短篇小說的馬來文譯本《Tasik itu Bagai Cermin》(湖面如鏡)在文學節上推介,以及詩人辛金順參與馬來作家的對話,都是不同語言文學初步的跨界。

當來自世界各地的詩人們以各自的語言,朗誦自己的詩作,文字的意義變成單純的語調幽微的起伏,似乎依然可以感受到情感的流動。我想那種彼此的敞開和接納,都是一種自由。

我往往躲在自己的房間裡寫作,在文學節也有機會看看不同的世界,也讓自己被看見。這趟檳城之旅也高興見到作家小黑、陳政欣、葉蕾、邡眉這些文學前輩們。他們都特地來支持講座。我坐在台上,看見他們在台下,身為後輩的我,好像也特別感到安心。

也因為文學節,見到了《字花》雜誌的羅樂敏,分享了培育香港作家的計劃;也有同是年輕作家的馬來小哥Abdullah Hussaini遠遠地喊我「King」,要來一起合照。這些溫暖相遇,都讓我覺得文學或許還是可以值得去努力一下的。

從檳城回來吉隆坡,遠方就發生了白紙運動。

他們手中舉著白紙,無聲的抗爭如此蒼白。白紙的隱喻,黑字的消失,恰好就是自由的反面。我深深感受到此刻可以用文字來寫作的自由,的珍貴,彷彿稍縱就會逝去。

一場繁花A夢

昨天去新加坡國立博物館看了「哆啦A夢特展」,原本沒帶著什麼特別的期望,先前以為都是為了召喚漫畫世代的集體情懷,看完了展覽卻感受到有比情懷更悠遠、深刻的部分。

之中的各種作品,有我相當喜歡的巧思妙想,也有日本人專有的那種八尬行動創作(比如把自己埋在雪地裡大聲唱哆啦A夢主題歌)。參展的藝術家,包括大家熟悉的村上隆和奈良美智,其他創作者也幾乎都是六七八0後的日本人——大概就是「哆啦A夢陪伴長大」的世代。他們都從「哆啦A夢」延伸出了各種意義和變奏。或許拉開了時間的距離,哆啦A夢就變成了一個可以任意揉捏、再重新形塑的名字。

但我還是經常不自覺把「哆啦A夢」叫成「小叮噹」,這當然也是一種不願順應潮流或正名的中佬情結。一直走到最後一個展廳,展出藤子F不二雄的許多漫畫手稿,才是真正地把我拉進了往日回憶之中。當中有大雄初遇A夢的情節,也有我小時候看到流目屎的大雄和長頸龍。手繪的原畫,看得見一些白色遮蓋液塗改的痕跡、細緻手貼的網點,莫名有些觸動。

展廳也掛著藤子F不二雄的照片。他的樣子有一種幽柔或柔美,不太像我們所認知的剛硬的日本漫畫家。或許如展覽裡頭的描述,軟弱的大雄其實就是藤子自己的倒影。而哆啦A夢也是整個八0年代想像和幻夢的倒影。

而一直到今天,藤子F不二雄也已經逝世多年,但我其實都不願相信網上流傳的任何關於哆啦A夢的結局,因為我總希望,這是一個永遠不會結束的故事。小叮噹永遠還有各種掏不完的道具,會來拯救我們。

紅色氣球

早上掀開房間窗簾,
愕然發現一顆孤單的紅色氣球,
還鼓鼓的沒漏氣癟掉。
像是剛剛狂歡之後的餘燼,
又像是自己落了單,仍遠望著窗外明朗的天空。

一首歌的距離

旅行時會帶一本書。

一個人旅行時則會帶一本書和音樂。

戴上耳機,似乎就可以盡量避免在狹窄的空間裡,必須回應身邊的陌生人的話語。有時一首歌就讓你在喧擾的世界,隔開一個看不見的、想像的距離。

有時一首歌就是孤單的遠方。

寫完長篇小說的時候,想像在最後的故事結束,會有一串辛勞的工作人員名單跑馬燈(但好像只有你一個人),然後伴隨一首讓人聽了不想離開的片尾曲。

那一陣子,任由電腦播歌,任由Spotify推介了很多日語歌曲。有個樂團叫做「羊文學」,非常特別的名字。三個日本女生的編制。其中鼓手是個瀏海留到蓋住鼻子(真的!)的怪異少女,但主唱兼吉他的塩塚モエカ卻非常美麗。

我在單人的空港,正在聽著這一首歌,光るとき,看了歌詞的翻譯,非常適合一個故事的結束,非常適合一個人的旅程的開始。

塩塚唱歌的樣子非常迷人。她的側臉好好看。

小說的距離

我在寫《人工少女》的時候,刻意把許多地名隱去,並非故事的場景不重要,恰好相反,它必然是我曾經身處或目睹的現場,我反而希望小說的世界和現實的世界,應當保留一個不言說的距離。

而角色亦是。我刻意用了不屬於在地的名字,也為了讓故事產生一種「不那麼接近已知的現在和現實」的陌生感——我終究也不是為了要寫一個「華人」或「馬華」的故事。

這本書在兩地出版,也恰好可以看到兩地讀者關注的不同。台灣讀者似乎就陷入了我想要表現的那種故事和現實的距離感。而馬來西亞的讀者大概可以毫不困難地進入到故事的地景裡,甚至輕易地認出那是哪裡——那似乎就多了一層閱讀小說的意義,但這也不是需要作者刻意伸手去指的事。

謝謝子揚在台灣聯合報副刊為《人工少女》寫的評介。我總覺得寫散文的人,都帶著一種老靈魂。所以他以寬厚和溫柔,看懂了時光必然予我們的殘酷和傷害。

屋邨的故事

香港的「屋邨」,類似馬來西亞和新加坡的組屋,是城市規劃衍生出來的密集聚落,卻似乎又獨特地自成了一個生態。記得有一陣子的香港鬼戲皆在老屋邨裡拍攝,回字形的建築結構,彷彿一口井(真的猶如「市井」),俯望它,好像就會被吸走一樣。

2016年我在浸會大學參與作家工作坊,麗冰帶著我們走進了某社區的一座屋邨,這才真正走進了香港人的生活場景——門縫間的零亂客廳、窗上掛著的內衣褲、蹲在走廊上曝曬果皮的老人……,彷彿每一扇門後皆有故事滿溢出來,我至今仍然印象深刻。

香港小說家麥樹堅出版了新書《囈長夜多》,即以一座虛構的「谷凹邨」為故事場景。說是虛構,卻又充滿精密的細節。我一直期待香港作家能寫一本關於屋邨的故事,麥樹堅以長篇小說深刻記下了香港歷經的某段時光,寫實亦魔幻。而那段時光,我們都知道,已經不會再有。

《囈長夜多》推薦給大家

麥樹堅筆下的谷凹邨,說不存在,卻又那麼精描寫實,恍若矗立眼前;說它依據了時代和社會歷史的變遷,然而故事之中虛構、魔幻的部分卻更為迷人。我讀《囈長夜多》而感受到文字細密的吸力,亦在老屋邨的暗影和轉角之中走不出來。就像看著《清明上河圖》倒轉了九十度,變成垂直高聳的樓宇,仍一直添磚加瓦、不斷增生。若隨意聚焦某處某人,便有了故事和聲音,而知昔時市價、人情流轉,而至年代變幻。那些從背景不斷響起的流行歌曲和電視劇,總讓人想起一些舊時光,然而又豈只是情懷和念舊而已。谷凹邨像是一座內部構造精密的老鐘——它本身就是時間的容器,而可以自外於現實,齒輪嘎嘎作響,繼續幻化說不完的故事。

我們的藍色時期

——寫在花蹤結束之後

花蹤結束之後,和年輕文友們相聚,聊起了山口飛翔的動畫《藍色時期》,似乎想說更多一些。我好喜歡《藍色時期》,甚少有認真描述藝術創作的動漫,而且真的會讓同是創作的人心有共鳴。《藍色時期》敘述高中生矢口八虎被學姐的畫作吸引,而萌生出想要畫畫的志向。而我覺得《藍色時期》最令我感動的,並不全然是熱血追夢的情節,而是它真正明白創作面對的種種——技藝的磨練、自我的追尋和挫敗,握見靈光,亦要面對靈光的消逝。

花踨文學獎是高光的聚焦點。創作而有回報,都是值得高興的。創作而沒有回報,又似乎是必然的過程。《藍色時期》裡,矢口一路跌跌撞撞,也都是每個創作者都在經歷的。亦如我們都曾經看見震撼過內心的作品,如看見高山,會真的按捺不住心底翻騰。而你亦會遇見同一路上的天才,一出手即萬千精彩,讓你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平庸之人;又或者,曾經並肩的同伴們會在路上一個一個掉隊,往往最後,就浮現出創作必然的孤單。

所以花蹤是重要的。相聚是重要的。見見面是重要的。認識新朋友是重要的。互相鼓勵是重要的。

今屆得獎的牛油小生和文壇滿島光陳秀莉,都不是僥倖。我已在複審時讀了牛油小生的小說,確然就是我心目中的第一名。牛油和秀莉創作多年、質量穩定,皆以穩健的姿態走上舞台。他們是寬柔同學,也都畢業自南大中文系。他們雙雙得獎,似乎一起穩住了花蹤將由八九O後撐起的文學風景。

相對於公開組,近年我反而更關注新秀們。花蹤新秀的入圍名單更常是一種流動、汰換無常的狀態。這些年亦不乏一得獎就消失的寫作者。其實,看見熟悉的名字出現,難道不讓人寬慰嗎?因為誰會知道兩年的經歷可以改變什麼,尤其二十多歲的人生階段,一切都未定格,我也明白,相對於現實生活,創作真的是個可以輕易被挪後、封藏而至放棄的字。

但今屆花踨新秀們的得獎感言格外讓我觸動。我坐在很近的台下,好像真的看著《藍色時期》的握筆少年們,握住了光的感覺。

這些創作者們即使年輕,也無一不在與現實、自身搏鬥。創作並生的各種自我懷疑、成長之傷、現實之厄困和疼痛,會因為今天得到了一個獎項而抵銷嗎?我覺得並不會。但花蹤更大的意義在於,你或許可以相信,這些創作遭受的苦樂,並不是只有你自已一個人明白而已。

山口飛翔的《藍色時期》這個名字,其實是來自畢卡索。畢卡索在二十歲至二十四歲這幾年(恰是花蹤新秀的年紀),常以抑鬱的冷色調作畫。他畫黯然、蜷縮又落寞的人,筆調憂傷,而被藝評家稱為「藍色時期」。然而我總覺得,往後畫風不斷變化而被喻為變色龍的畢卡索,在「藍色時期」的短暫的幾年之間,卻是他最真實地面對自己的時光。

我想,我們都會經歷藍色的時期,只是當時都不知道,那麼短暫而珍貴。

我的年少友人,已經很熟的馨元、凱文、凱宇、靖斐、捷敏,以及在臉書上認識的日錦、宏量,昨天才有機會坐下來聊聊天。還有剛剛認識的欣穎、威竣、晉恒,我期待他們繼續寫下去。創作蠻苦澀的,但也有好玩的時刻。此刻正是你們的藍色時期,留下來的,都將是時間的贈禮。

一期一會

——寫在畫展之後

畫展結束之後,要把牆上掛著的畫搬到車裡。最後一個來看畫的學生薇莉留了下來幫忙,兩個人搬搬抬抬,天陰陰,還要趕在雨水落下之前把畫搬完。好像又回到學生時代,活動完了把舞台布景拆下來,把一切都回復到原來的樣子,回到本來的生活。

畢竟生活不是展覽,生活是更多展示之外的瑣細,必須靜置,讓渾濁的水慢慢地沉澱下來。

沉澱下來就看見清澈,留下的都是創作的金色砂礫。

我想,辦個人展的意義,就是某個階段成果的展示。一幅畫的背後,是一大段摸索、嚐試到實踐的過程。有些東西繼承、沿襲了下來,更多的被自己淘汰,我們知道那都是創作的必然。

所以我想,世上沒有一幅畫是真正完美無缺的吧。我並不追求完美無缺,反而是作品表達了當下一刻的意念,才有了意義。美好或傷感,明亮或沉重,故事或回憶,都足以容納在一幅畫之中。

畫掛上來了,另一個更重要的目的,就是希望有人來看它。我也期望見見看畫的人。他們有時專注,我會站著不打擾;他們有時想知道更多關於畫的想法和故事,那我就會說一說。我想這樣的交會是有意義的,也是所有創作的初衷——我有話想說,而你願聆聽。

展期的這十天,謝謝看畫的人,更謝謝把畫帶回家的人。

能領受別人的欣賞,是創作者都期望的。畫展之中的三十幅畫都有了新的主人。被帶走的或許不只是一幅平面的畫,我常常覺得,每一幅畫都承載著時間——不只是作畫的時間,更包括了創作者累積半生的技藝、想法、經歷和專注。

一場畫展,見到多年未見的朋友,更多是初次見面而投緣的朋友,以及來餵食的朋友(笑),還有沒見面卻因為喜歡,就直接把畫買下來的遠方朋友,我都感謝。也要向促成這次畫展的翁文豪老師致謝。

畫展結束之後,我開著車回家,過了馬六甲就堵塞在夜晚的高速公路上。所有人因為中秋假期結束而趕路回城,車龍漫長,我也置身其中,緩慢卻不心急。像是剛剛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事,心底好像格外平靜、輕盈。心之所向,即使吋進,終會到達。

約定了一期一會。我們下一站,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