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ving in Hong Kong

也有睡不好的時刻,夜裡恍恍醒來,看了手機才三四點。身體以為要開始運轉,就再睡不著。按開電視,皆是重複的新聞,又按到一幕非常怪異沉靜的畫面,那是一個架在行駛電車上的鏡頭,正攝錄著香港街道的夜景。隨著電車行進、停頓,一整段漫長沒有終點的遊車河畫面。眼前晃亮招牌、路燈皆流逝而過,甚至可以清楚看見走動的路人。那畫面無盡的延伸,像一根針起伏在長紙上刻出心電圖。而我完全不明白這整段無剪接的錄影,無劇情、對白、文字和隱喻的過程,所要向我表達的到底是什麼。時光之逝?或者像那些裝置藝術所一再述說的,凝視自有它的意義?但這看起來像是給嗑藥者投注腦海迷幻異境的節目,卻有一個非常詩意的名字,Diving in Hong Kong。此刻那弧彎的魚眼鏡頭就變成潛艇的圓窗,而我深陷幻景其中再無法入睡,跟隨許久,而沒有想要轉台。

夜寫的城市,和日寫的城市,有一種像是不同字體呈現的差異感。日間我總是一個人,那麼就免卻了結伴走錯路而一直心急要往對的方向走去的慌亂。搭地鐵,從地底走上市街,有時跟隨路的指標亂走,有時停靠在那些做為錨點的書店裡,或者休憩椅上全都是老人和外傭的小公園。我甚少開口問話,把外來者的破綻收得很好。尋找書店的時候走過油麻地,那一排彷彿夾在時差之間的老舊果舖,推貨的人,水果堆疊熟爛的氣味,有一瞬讓人想起了遠方熟悉的老街。

而夜裡總可以放心地跟隨在香港友人的身後,鑽入那流光閃閃的餐廳或小酒吧。而妳回過頭說,怎麼這一次看起來開朗了一些?是嗎,我想是因為喝了酒的緣故。我們繼續點了以各種神祗命名的啤酒。空的瓷碗,慢慢累積滿滿花生殼。午夜過後,卻未及香港人的活力而先疲乏了,我們坐上回返宿舍的計程車,發現外頭即是我昨夜未眠在電視上看見的,一座城市流動不止的窗景。此刻未隔著屏幕,彷彿可以允許我搖下窗鏡伸手觸及。但事實上是,上車的我們皆不識路,也不會廣東話,心底微微擔心,也許一個錯的轉彎,一道離開地心引力的拋物線,就會讓我們永遠被拋置在市街的某處,永遠地迷路。但這座城市自有它運行的方式,司機拐了幾個彎就到了目的地,並說:「都話唔哂擔心啦。」時間碎成零錢,各種不同的細節可以湊足整數,都還給了午夜的城市。

而我許久才知道我弄錯了。那個長鏡頭的怪節目的名字,其實是「Driving in Hong Kong」。原只是像這樣行車路過,而不是我一開始就誤會的,一個往最底處沉潛的方式。那是一種據說叫做「慢電視」(Slow TV)的奇怪構想,沒有提供劇情,沒有剪接,一鏡到底,只會在深夜播放,而且會在清晨之前,天光綻露的那刻就結束夜的巡禮。

那漫長且無焦點的注目,失去了敘事感,卻不知為什麼,又往往有一種穩住時間的安定。恍如過去的一夜,就這樣白馬走過天亮,從房間踱到隔壁的房間,失去洞穴,好黑,也不曾移動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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