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米蘭昆德拉的幾個關鍵詞

圖/文:龔萬輝

米蘭昆德拉過世之後,社群媒體湧現了許多悼念和感懷之文。我想起的卻是他另一篇,並不太被人注意,而無人引用的小說。那是德國畫家布赫茲的插畫集《靈魂的出口》,昆德拉為一幅插畫配上的小文。這篇題為〈他〉的短文不足五百字,而同一本書中,一同看圖說故事的還有約翰伯格、蘇珊桑塔格這些大咖。我記得,那幅畫作裡頭,是一個穿著厚大衣和禮帽的男人,坐在曠野的一堆書本之上。他頭頂似乎是冬日柔光的暖陽,而他一個人背望著空無的遠方。

米蘭昆德拉為這幅畫作而寫的故事是這樣的:他是一個離棄了人群的人。他棄絕了所有人際關係,走了很長的路,而決定一個人留在那荒野之中。但有一個畫家,終究把那孤單的背影畫了下來。那人背對著整個世界,而無從知道他變成了畫作中的樣子。昆德拉最後這樣寫道:「假如他一知道,那麼他的幸福就完了。我不敢去想,我真的不知道,他會變得怎樣?

米蘭昆德拉像是在寫一種告別的姿態,又似乎是在說「寫小說」這回事——一如昆德拉喜歡引用福樓拜的那句話:「藝術家應該儘量設法讓後人相信他不曾活在世上」。但我們都知道,米蘭昆德拉總是忍不住從他寫的故事中走出來。他會以作者的身分叨叨絮絮、滔滔不絕地為讀者大段大段地述說他的哲學辯證,而打斷了原有正在進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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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的自轉

《悲情城市》裡有一幕讓我印象非常深刻。那是一次文人之聚會,他們(——他們是太年輕而面容陌生的詹宏志、張大春、吳念真和小野……)坐在客廳裡高談闊論。而聽不見聲音的文清,無從參與那些時事話題,只能和寬美坐在外圍。此刻窗外陽光充沛,唱機播放著音樂,但談話的人們並不在意。正是一切都尚未真正崩壞之前,寬美拿了筆和紙告訴文清,唱機正在播放的是德國民謠〈蘿蕾萊之歌〉。她其實知道,音樂對於聽不見的文清來說幾無意義,但音樂裡有一段故事,故事能變成文字。

文字有自轉的力量。他們就那樣坐在那裡,坐在整個太陽系的外圍,用筆寫下來的一字一句,無聲地聊著音樂和往事。此外的其他人,都無從知道那一刻,安靜而清澈明亮,無關政治、家國和苦難。

《悲情城市》我看過幾次。學生時代也看了許多老舊的電影,侯孝賢和楊德昌、楚浮的四百擊和高達的斷了氣……。其實大部分時光都是一個人在昏暗宿舍裡,用電腦播放光碟,十五吋的電腦螢幕,閃動著光影,映照當年的我,又恰好填滿了身後整個凌亂的房間。

那時候的我,嚐試用文字去敘述那些電影裡頭的影像,做為我的寫作練習。比如純粹用幾百字去描述一段緩慢的長鏡頭,或者把其中一幕按PAUSE,湊近螢光幕,如走入整個場景,那些色彩、光度,人物的動作和表情,嗯,甚至聲音,而企圖把它們都以字刻錄下來。這樣的文字,通常不會是主調敘事的一部分,它甚至往往只是一段靜滯時光的描寫而已。那時候,並不知道這樣的練習有何更大的意義,也並不知道往後的我,輕易就耽溺在瑣碎的細節裡,而一直相信,文字,有時無需依附在華麗、快節奏的情節上,而可以有自轉的力量。

許多年後,終於在電影院再看了一次《悲情城市》。影像因為放大,變得寬廣,而多了更多細節,甚至當年膠卷留來的顆粒感,若身處其中,都那麼清楚可及,而更接近了記憶和夢。以往不曾真正留心的,那些茶几茶壺、那些窗格,顏色斑斕的鑲嵌玻璃,竟又好像才是第一次去看。此時故事於我似乎又變得不那麼重要了。我其實可以理解,那幾乎一整大半沒有被拍出來的場次,以及把影像、情節打散了再重新接起來的做法,那其實和我在寫小說的方式非常相似。以致有時我想,確實在影響我的文字創作的,可能不只是文學著作,而是這些雋永的老電影。

電影裡頭,寬美和文清就這樣一直坐在陽光裡,不曾老去,似乎就是我以為的永恆。他們還坐在那裡。他們以字交換,以字為盟,如引力牽著彼此的行星,如無人看見的窗外遠方,掀起又退去的雲霧和潮汐。

完結篇

從2020年開始寫的「觀看的方式」專欄,終於來到了完結篇。每月一期,和雪虹一起寫了三十四篇(間中缺了兩期可能也沒人發現),像是列車行過的一站一站,一框一框掠過的風景,也終究有盡頭。

「觀看的方式」這個名字當然來自約翰伯格。當初想到可以這樣寫,或許也因為西西的《剪貼冊》。每個月我們都選一張圖片,有時是畫作、有時是寫實的照片,從圖片去延伸各自的故事。

從2020年初始到2022年終末,剛好就是瘟疫從尖峰到緩坡的時光,也剛好是我埋首在長篇小說裡的日子。有些時候,專欄裡的故事不免就被縫補進了長篇裡,反之亦然。更多的時候,我期望寫在文藝春秋的專欄,不應只是生活隨筆和心情札記,或者賣弄文字機鋒和丟老梗而已——它甚至應該比「寫專欄」更多一些什麼。

我想雪虹和我都做到了。

雪虹寫的真好,讓我也不敢太輕慢這一千多字的小框。記得原本預定寫一千二字,但雪虹總是寫多了。為了不讓並排的版面看起來長短腳,我也得努力地寫過一千五。

但重點當然不是字數的比較。寫這個專欄最有意思的是,我們各自出題給彼此,但我和雪虹從不會事先套好招,不會討論彼此想寫什麼故事。一如這一期寫童年照片,卻不知為什麼,都不約而同寫了拍照的父親和心有餘悸的神廟。有趣的是,有時就是這樣,在未刊登之前,彼此都不知道寫出來的東西卻有所關連,可以相互呼應。

有時我會覺得,這種一起寫、一起並排登場的方式也不容易。彼此要可以跟上彼此的腳步,一如雙聲部的重奏,並置的對照,對我來說,是非常難得而珍貴的寫作經驗,往後也許亦難再有。

最後一期的完結篇,我們都決定交出自己的童年照片,好像可以藉此回到最初的時光。老舊的照片,非常奇怪的,在經過歲月氧化之後,最後留下來的總是紅色。好似那是唯一不會褪去的顏色。留下紅色的三輪小車車,留下紅色的小外套,留下了還是小孩的我們。

我想像,如果我們小孩般相遇(借翎龍詩句),那個穿著紅外套的五歲小女孩,會不會怯怯地看著隔壁家的小男孩——「可以和我一起玩嗎?」她說。騎著三輪小車的男孩,一貫地害羞和彆扭。他必定不會說:好。但他會騎著他的小車,亦步亦趨地跟在小女孩的身後。他們就一起在那裡安靜地玩耍,一直到天光又盡,各自被大人叫喚回家的時候。

自由

十一月連接參與了新加坡作家節和喬治市文學節。相對於延續大半個月的新加坡作家節,只有四天的喬治市文學節,活動非常緊湊密集,卻也因此很容易見到其他作家。走在路上,轉角就會跟不同國籍的作家們打面照。

不論新加坡作家節或喬治市文學節,文學活動最重大的意義,我想就是「自由」。

不同國籍、不同種族、不同性別、不同語言、不同風格和不同立場的創作者們,可以在同一個台上為自己的作品說一說話,也聽聽其他人說一說話。創作的自由、言說的自由,而至不被拘束的自由,我想都是一樣重要的。

我以中文寫作,所以在台上也說華語,應當也是一種可以選擇的自由。這是喬治市文學節第一次設有華語、淡米爾語場次,我覺得應該值得延續下去。在我國、在世界,文學本來就是多語境的存在(雖然也是彼此的隔閡),而這一次馬華短篇小說的馬來文譯本《Tasik itu Bagai Cermin》(湖面如鏡)在文學節上推介,以及詩人辛金順參與馬來作家的對話,都是不同語言文學初步的跨界。

當來自世界各地的詩人們以各自的語言,朗誦自己的詩作,文字的意義變成單純的語調幽微的起伏,似乎依然可以感受到情感的流動。我想那種彼此的敞開和接納,都是一種自由。

我往往躲在自己的房間裡寫作,在文學節也有機會看看不同的世界,也讓自己被看見。這趟檳城之旅也高興見到作家小黑、陳政欣、葉蕾、邡眉這些文學前輩們。他們都特地來支持講座。我坐在台上,看見他們在台下,身為後輩的我,好像也特別感到安心。

也因為文學節,見到了《字花》雜誌的羅樂敏,分享了培育香港作家的計劃;也有同是年輕作家的馬來小哥Abdullah Hussaini遠遠地喊我「King」,要來一起合照。這些溫暖相遇,都讓我覺得文學或許還是可以值得去努力一下的。

從檳城回來吉隆坡,遠方就發生了白紙運動。

他們手中舉著白紙,無聲的抗爭如此蒼白。白紙的隱喻,黑字的消失,恰好就是自由的反面。我深深感受到此刻可以用文字來寫作的自由,的珍貴,彷彿稍縱就會逝去。

一場繁花A夢

昨天去新加坡國立博物館看了「哆啦A夢特展」,原本沒帶著什麼特別的期望,先前以為都是為了召喚漫畫世代的集體情懷,看完了展覽卻感受到有比情懷更悠遠、深刻的部分。

之中的各種作品,有我相當喜歡的巧思妙想,也有日本人專有的那種八尬行動創作(比如把自己埋在雪地裡大聲唱哆啦A夢主題歌)。參展的藝術家,包括大家熟悉的村上隆和奈良美智,其他創作者也幾乎都是六七八0後的日本人——大概就是「哆啦A夢陪伴長大」的世代。他們都從「哆啦A夢」延伸出了各種意義和變奏。或許拉開了時間的距離,哆啦A夢就變成了一個可以任意揉捏、再重新形塑的名字。

但我還是經常不自覺把「哆啦A夢」叫成「小叮噹」,這當然也是一種不願順應潮流或正名的中佬情結。一直走到最後一個展廳,展出藤子F不二雄的許多漫畫手稿,才是真正地把我拉進了往日回憶之中。當中有大雄初遇A夢的情節,也有我小時候看到流目屎的大雄和長頸龍。手繪的原畫,看得見一些白色遮蓋液塗改的痕跡、細緻手貼的網點,莫名有些觸動。

展廳也掛著藤子F不二雄的照片。他的樣子有一種幽柔或柔美,不太像我們所認知的剛硬的日本漫畫家。或許如展覽裡頭的描述,軟弱的大雄其實就是藤子自己的倒影。而哆啦A夢也是整個八0年代想像和幻夢的倒影。

而一直到今天,藤子F不二雄也已經逝世多年,但我其實都不願相信網上流傳的任何關於哆啦A夢的結局,因為我總希望,這是一個永遠不會結束的故事。小叮噹永遠還有各種掏不完的道具,會來拯救我們。

紅色氣球

早上掀開房間窗簾,
愕然發現一顆孤單的紅色氣球,
還鼓鼓的沒漏氣癟掉。
像是剛剛狂歡之後的餘燼,
又像是自己落了單,仍遠望著窗外明朗的天空。

一首歌的距離

旅行時會帶一本書。

一個人旅行時則會帶一本書和音樂。

戴上耳機,似乎就可以盡量避免在狹窄的空間裡,必須回應身邊的陌生人的話語。有時一首歌就讓你在喧擾的世界,隔開一個看不見的、想像的距離。

有時一首歌就是孤單的遠方。

寫完長篇小說的時候,想像在最後的故事結束,會有一串辛勞的工作人員名單跑馬燈(但好像只有你一個人),然後伴隨一首讓人聽了不想離開的片尾曲。

那一陣子,任由電腦播歌,任由Spotify推介了很多日語歌曲。有個樂團叫做「羊文學」,非常特別的名字。三個日本女生的編制。其中鼓手是個瀏海留到蓋住鼻子(真的!)的怪異少女,但主唱兼吉他的塩塚モエカ卻非常美麗。

我在單人的空港,正在聽著這一首歌,光るとき,看了歌詞的翻譯,非常適合一個故事的結束,非常適合一個人的旅程的開始。

塩塚唱歌的樣子非常迷人。她的側臉好好看。

小說的距離

我在寫《人工少女》的時候,刻意把許多地名隱去,並非故事的場景不重要,恰好相反,它必然是我曾經身處或目睹的現場,我反而希望小說的世界和現實的世界,應當保留一個不言說的距離。

而角色亦是。我刻意用了不屬於在地的名字,也為了讓故事產生一種「不那麼接近已知的現在和現實」的陌生感——我終究也不是為了要寫一個「華人」或「馬華」的故事。

這本書在兩地出版,也恰好可以看到兩地讀者關注的不同。台灣讀者似乎就陷入了我想要表現的那種故事和現實的距離感。而馬來西亞的讀者大概可以毫不困難地進入到故事的地景裡,甚至輕易地認出那是哪裡——那似乎就多了一層閱讀小說的意義,但這也不是需要作者刻意伸手去指的事。

謝謝子揚在台灣聯合報副刊為《人工少女》寫的評介。我總覺得寫散文的人,都帶著一種老靈魂。所以他以寬厚和溫柔,看懂了時光必然予我們的殘酷和傷害。

屋邨的故事

香港的「屋邨」,類似馬來西亞和新加坡的組屋,是城市規劃衍生出來的密集聚落,卻似乎又獨特地自成了一個生態。記得有一陣子的香港鬼戲皆在老屋邨裡拍攝,回字形的建築結構,彷彿一口井(真的猶如「市井」),俯望它,好像就會被吸走一樣。

2016年我在浸會大學參與作家工作坊,麗冰帶著我們走進了某社區的一座屋邨,這才真正走進了香港人的生活場景——門縫間的零亂客廳、窗上掛著的內衣褲、蹲在走廊上曝曬果皮的老人……,彷彿每一扇門後皆有故事滿溢出來,我至今仍然印象深刻。

香港小說家麥樹堅出版了新書《囈長夜多》,即以一座虛構的「谷凹邨」為故事場景。說是虛構,卻又充滿精密的細節。我一直期待香港作家能寫一本關於屋邨的故事,麥樹堅以長篇小說深刻記下了香港歷經的某段時光,寫實亦魔幻。而那段時光,我們都知道,已經不會再有。

《囈長夜多》推薦給大家

麥樹堅筆下的谷凹邨,說不存在,卻又那麼精描寫實,恍若矗立眼前;說它依據了時代和社會歷史的變遷,然而故事之中虛構、魔幻的部分卻更為迷人。我讀《囈長夜多》而感受到文字細密的吸力,亦在老屋邨的暗影和轉角之中走不出來。就像看著《清明上河圖》倒轉了九十度,變成垂直高聳的樓宇,仍一直添磚加瓦、不斷增生。若隨意聚焦某處某人,便有了故事和聲音,而知昔時市價、人情流轉,而至年代變幻。那些從背景不斷響起的流行歌曲和電視劇,總讓人想起一些舊時光,然而又豈只是情懷和念舊而已。谷凹邨像是一座內部構造精密的老鐘——它本身就是時間的容器,而可以自外於現實,齒輪嘎嘎作響,繼續幻化說不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