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牆的秘密

許多年後,這座城市變成了一整片的灰色,各種深深淺淺的灰,像是一帖黑白照片,把一種貼身而不舒服的潮濕感永遠定格了。王家欣如常走在地鐵往出口的地下道,日光燈管把牆壁和瓷磚照得蒼白。所有人都在低頭疾走。他們踩踏自己的影子,不同的鞋跟敲出各種繁複又單調的聲響,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只有王家欣走得慢,好幾次被人撞了肩膀。她只好靠邊走,伸手觸摸到地下道的白牆,仍是一種冰冰涼涼的觸感。而長長的牆已經被粉刷得很白,連裂縫和污漬都被遮蓋掉了。

而再也沒有人會知道,二○一九年的夏天,王家欣曾經那堵牆上藏住了十七歲的一個秘密。

那一年王家欣還是高中生,暗戀隔壁班的同學陳俊賢。然而那年夏天不似青春電影的日光場景,卻總是白霧濛濛一片。整個暑假,這座城市像一個噗噗燒開的鍋子,街道上都是沸騰的人。那些戴著黃色工地帽和「豬嘴」的人們,掩不住的泡沫那樣,不知從城市的哪裡冒現出來,溢得滿街都是。而她趁假日和朋友一起打暑期工,每天晚上都要走過長長的地下道回家。但只要在家裡就會遇到哥哥和父親吵架,吵到摔碗摔瓶那種。小小的單位,塞了一家人就嫌擠了。她和哥哥睡同一間房,她睡上舖,哥哥睡下舖,晚上睡夢中依稀聽見誰在撕膠紙的聲音,探頭往下看,看見哥哥在用紙皮箱做盾牌,簡陋地用膠紙把幾張疊好的紙皮纏在一起。

哥哥抬起頭,輕聲問她:「仲未瞓?」

如今王家欣站在地下道,牆上卻什麼也沒有留下了。但那時候地下道的兩面牆都貼滿了五顏六色的便利貼,從這頭不間斷地延續到另一頭。便利貼都寫了字:「加油!」、「齊上齊落」、「五大訴求,缺一不可」、「只有暴政,沒有暴徒」……。那時候王家欣每天打工回家都要經過這裡。原本牆上只有幾條抗議標語,才沒過兩天,那些色彩鮮艷斑斕的便利貼,像是雨後春荀,滿滿地蔓延了整面白牆。

他們把貼滿了便利貼的牆叫做「連儂牆」,王家欣才知道,原來「連儂」是一個歌手的名字,是哥哥喜歡的披頭四。雖然知道那樣說有點不太適合,但在王家欣眼裡,那些寫了字句的彩色便利貼,熙熙攘攘的,像是為原本蒼白的地下道添了一襲七彩衣裳,竟有一種像是所有人都在樹下許願那樣,歡騰而燦爛的節慶感。

彷彿又回到昨日情景,地下道變成夢幻綺麗的通道。有幾個年輕人在連儂牆邊分發傳單。十七歲的王家欣突然聽見身後有人喊她的名字,轉過頭才發現原來是隔壁班的陳俊賢。「甘啱嘅?」男孩戴著眼鏡,穿著黑色的T恤,眼睛笑成彎,伸手把原子筆和便利貼遞給她,讓她也寫一些話。王家欣紅著臉,低頭接過了筆和紙,看著男孩又走遠去派傳單了。她心底在想應該寫些什麼,想了許久,左右看看沒人注意她,就在幾張不同顏色的便利貼各自寫下:陳、俊、賢、你、會、愛、我、嗎。

王家欣把一句從來沒開口說過的心底話拆散了,散成沒有承載更多意義的單字。然後她把手中的八張便利貼,一張一張分開貼在連儂牆的不同角落。那幾個單字像是被她噗通噗通投進了文字之海裡面,隱身在那些憤慨、哀傷和寄望之中。這樣很好。這樣就不會有人讀出來那是一個告白的句子,那是她一個人的秘密。王家欣覺得自己完成了一件偉大的事,或許和他們追求的公義與自由一樣偉大。往常她總是匆匆走過地下道,那一天,她在那裡待了特別久。

但她忘了把原子筆還給陳俊賢。後來開學那天,全校學生組成長長的人鍊,穿著校服的她和陳俊賢各自握著那支原子筆兩端的那張照片,在網上傳了一陣子。許多年後,王家欣一個人在地下道想起的卻不是這些。她記得那堵藏著秘密的連儂牆,卻在幾天後就被人強行拆毀了。那天她如常走在地下道,遠遠就看到那些五彩繽紛的便利貼都不見了。地上都是四散的彩色紙張,像是一陣驟雨把樹葉都掃落。她蹲下來,拾起幾張被粗暴和惡意撕碎的字條,也不知是誰的筆跡,字字句句都湊不完整了。

不曾想過字亦如蜉蝣。十七歲的王家欣心底非常憂傷,彷彿被撕毀的並不僅僅是紙條上的字而已。她想起自己偷偷喜歡的人,想起哥哥,想起這座城市就是從那一刻開始,像被人一下子就撕掉,撕掉了所有的顏色。

生日願望還是跟去年一樣

我喜歡那些不必裝上電池也可以操作的事物。
比如那台比我更老的照相機,按動快門,
會以一種近乎幻術的古老方式把光留住。
比如一枚機械錶必須不斷搖晃,
好讓齒輪持續轉動,
雖然需要一再調校指針,像箭一樣瞄準光陰,
但我其實已經不會如年少時那麼在意,
那些秒數之間的差誤。
比如說,風車、滴答筆和抽水馬桶。
比如自轉的行星和牆上緩緩行走的碎光。
比如素描練習,以及在紙上留下一些字句。
比如貓,
牠們跨著腿舔毛,或者無法預期暴走的瞬間。
我喜歡那些,
不需要電池也可以存在的事物,
想像世界末日之後,也許都還能夠孤獨運行。
想像不管過了多少次的生日,
願望都還可以跟前一年一樣。
數算一些完成以及還沒完成的事。
想不思長進,
再也不需要變成其他的什麼,
也可以這樣安然而過。

如果在書展,你只想買一本書

我記得十多年前,我曾和祝快樂在同一層辦公室上班。她不時會路過我的部門,偶爾揮手叫我過去她的座位,從抽屉裡掏出丸尾末廣的漫畫借我看。當時只道是善意,許多年後想起,有誰會在辦公室抽屜裡偷偷藏著一堆變態又華美的限制級漫畫書?她大概是我認識的朋友裡頭唯一的一個,而且只有她知道我會喜歡這一味。

祝快樂的好,在於她的雜學。她可以寫音樂、寫電影、寫時尚、寫藝術,而且可能比現在報刊上大部分的影評人或樂評人都寫得好。而那種好,不是品頭論足,也不是一種姿態(這多麼難),而是真正長久喜歡著一件事物,帶著情感的目光和抒情的筆觸。她寫楚浮,也寫諾蘭;她寫村上春樹,也寫卡繆。她會讓你相信,這些你看過或沒看過的,是真的值得去凝視和品味的,是真的從時光糟粕裡撈出來,掂在手心閃閃發光的東西。而祝快樂這種專注的雜食癖,在這個資訊過剩但目光渙散的年代,竟然是那麼可貴的。

又或者,她也可以寫童年時光,那樣純然、動人的散文。只是她一點都不在意成名或獎項,無可無不可,一如這本書,延宕多年,才把這些文字,像四散在草原上的綿羊,終於一朵一朵圈攏在一起了。

這本書叫做《祝快樂掟日子》。「掟」這個字有好幾個歧義,它是記錄,又是丟擲;它是按捺,又是揮張。也許各種同時存在的歧義,才是這本書最有趣的部分。

如果你在今年的書展裡,只想買一本書,而且是唯一的一本,那我會推薦《祝快樂掟日子》。

掟貓咪

為祝快樂的這本書設計封面,
浮現許多想法,卻又如泡沫浮雲而沒有定案,
一如書名也改了又改。

也忘了是哪個時刻,
電腦正播放椎名林檎〈ありあまる富〉的MV,
一下子,一切似乎就掟了下來。

一如貓咪永遠可以安全著地。
一如時間被調慢,
慢到足以被我們凝視的樣子。

過時又美好

衛斯理科幻小說系列,曾經伴隨我整個少年時光。其中遠景版的小說封面,二三十年歷久彌新,仍然那麼好看。為星洲副刊「讀書日特別系列」寫了一篇散文,私心還是想介紹畫家徐秀美,或者,一些過去的美好。一如手繪插圖和通俗科幻小說,都已是一種過時的美學:

「在徐秀美畫筆之下,那些脫胎自科幻故事的人物總是掛著一種怪異的神色,一種和現實世界若即若離的疏離和陌生感。他們有時臉頰灰冷,雙眼迷矇。大概就是那種表情,在電腦繪畫尚不流行的年代,我覺得只有徐秀美的手繪作品,畫出了衛斯理小說之中,那種藏在故事背後的離奇和詭異。」

衛斯理小說封面考/龔萬輝

少女終末旅行

小說寫不出的時候,就會不爭氣地打開電視看日本動畫頻道。前陣子有一部《少女終末旅行》,有少女,又有末日,完全中我口味。兩個包子臉的少女,穿著過大的草綠軍裝,開一輛半履帶摩托車,穿梭的世界皆雪茫茫荒蕪一片。但那荒蕪也並不全然空白,到處留下了高樓的廢墟、怪異的雕像和器物。然而兩個少女像是才從長眠甦醒,恍恍不知世界為何如此。人類文明遺留下來的照相機、電車和鎗械,在她們眼中皆陌生而新奇。她們結伴旅行,尋找糧食和城市的出口。像是小王子離開B612行星之後的冒險,遇上的陌生人都善良熱心。在這個末日世界裡,似乎其他人都在努力尋找一個生存下去的理由。一個男人努力想要繪製荒蕪世界的地圖,還有一個飛機師一心想要用殘餘零件組裝飛機。然而飛機升空不久就嘎啦嘎啦瓦解,所有不斷重覆的嚐試都失敗,所有餘下的人生都徒勞無功。這樣的絕望主題,以及一路總是不知道應該往哪裡去的虛無感,卻由兩個常互相鬧脾氣,毫無業感的萌少女稀釋成一種一千零一夜那樣的迷人故事。我原以為故事可以就這樣無限延長下去。少女的終末旅行,走到一片什麼都沒有的荒原,她們肆意地互相丟雪球,累了就躺在柔軟的雪地上。然而最後的糧食已經吃完了,殘酷的世界此刻獻給了她們最美麗的風景,少女仰望著一整片的燦爛星空,說:「你看,星星就像在往下掉一樣。」

寫真與寫作

像被時間燒過一樣(文、攝影/龔萬輝)

用底片相機拍照,第一張照片往往是註定失敗的。因為把底片拉出來繞上齒輪的時候,不免會讓光線照到,拍出來的第一張照片,一半有影像,一半是曝了光的白色,之間有一道橘紅色的痕跡,像是火燒過那樣,叫做「燒片頭」(Burning-first frame)。它像是光線逃走之後的空白。它看起來又像是被時間燒過的烙印。

日文的攝影叫做「寫真」,這個詞也許比中文的「攝影」更接近了一張照片的本質。彷彿真實是可以藉由光、玻璃鏡和銀鹽,再加上顯影的時間,而被描寫和復述的——那過程非常像古老、過時的煉金術那樣,擁有一種令人迷惑又嚮往的魔力。

寫真和寫作,似乎都是留住時間的一種方式,只是我往後才知道,光線會逃走,真實也從來不會被任何器物留住。而我後來變成了一個寫作的人,而沒有變成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攝影師,也許只是因為,在面對巨大的真實的時候,我總是選擇了逃開,以文字的矯飾、虛構的曲折,輕輕巧巧地躲到了光照不到的那一邊。

永遠今日上映

聯副創作 【文學台灣:海外篇11】龔萬輝/永遠今日上映

「而我依戀在二輪戲院裡頭,或許只是因為一種無以名狀的熟悉感。那些二輪戲院和老家小鎮的戲院非常的相似,一模一樣的陳設、格局和光度,一模一樣的熱鬧又破落,就連食物夾著常年霉味的氣味都像。據說許多年以後,這些戲院皆在這座城市的地圖上,一間一間地消失,一如小鎮戲院的命運,都變成了歲月的飄絮。」

今天台灣聯合報副刊有我的一篇散文。寫小鎮的戲院,寫在台北二輪電影院虛耗的時光,以及台大宿舍裡,午夜放映的那些小電影——昨日的故事,永遠今日上映。

寂寞的遊戲

袁哲生曾經在〈寂寞的遊戲〉寫過:「人一旦開始躲藏就很難停下來了,這點我始終深信不疑。」 看到韓麗珠和周若濤,我也深信不疑了。

虛構巴黎

住下的小旅館其實更像是小公寓。對面是另一幢公寓,一牆掛著的方窗,入夜看得見裡頭的人,開著電視,或在房間裡走動。然而對於巴黎,我總是後知後覺的。搭地鐵曲折到了小旅館,用Google Map定位才知道:「幹我們住在巴黎的紅燈區咧。」走一條街就是紅磨坊(Moulin rouge),街道兩旁有許多賣性愛玩具、情色DVD的小店,夜晚紅紅閃閃的。隔天早上一個人在附近閒晃,卻不知為什麼,關上霓虹燈之後,那些色情小店的櫥窗陳設和裸女照片,皆有一種褪色、過時的感覺。一大早的夜店皆關著門,有一個老人穿著秋天的外衣,從小電影院的帷幕後面顫顫走出來。

我們就住近邱妙津的蒙馬特。遺書寫下的所在,原來都是上坡和下坡的路。對於巴黎,其實擁有更多的是想像吧。小說的巴黎,電影的巴黎,油畫的巴黎。如今走在那些風景和街上,總會有一種闖進了別人故事或夢境裡頭的錯覺。

我的巴黎,大概就如此交疊著小說和電影留下的脫不開的細節。夢中倒影,Deja vu。旅行所見的物景有時真實而觸手可及,有時如同虛構。像是我好幾次在不同的街角遇見的旋轉木馬,有時閃亮著光歡快奔騰,有時又空無一人,靜默如一尊尊石白色的古希臘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