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做為方法

有一段日子,每天臨睡前,我會有一段垃圾時光。因為夜晚寫作而高速運轉的腦袋,此刻無法馬上入睡。為了讓思緒冷卻下來,我會打開電視,胡亂看些無聊且沒營養的節目,便是我一日將盡的倒垃圾時間。我記得那時深夜,電視上正在播放韓國偶像女團的選秀節目——那些被稱為「練習生」的十多歲女孩,為了爭取出道的機會,在舞台上奮力地唱跳。她們皆穿著格子短裙制服,伸展肢體,看起來像是在湖水波光之上,一群展開了雙翼的白天鵝。

但那個節目,非常像小時候那種「搶凳子」的遊戲。隨著留下的名額越來越少,一個一個少女殘酷地被宣判淘汰。她們只能互相擁抱,流著眼淚,難過地離開舞台。而倖存下來的那些少女們,仍需遭受一次一次挫敗、責罵,而後浴火重生,在舞台上綻放出耀眼的光芒。每當一首歌結束之後,畫面會暫留在她們的臉上。在那定格的畫面中,仍可以看見她們因為剛剛激烈跳舞而還在微聳著肩膀喘息——那背後其實是千百次的練習,把自己推到最極限的張力。我總是輕易為那煽情不已的情節而感動不已。

不曾想過,這系列節目後來被爆出造假。原來那出道名單早已內定,評審過程、觀眾投票都只徒留形式。或許,節目裡所有的眼淚、汗水、友情和委屈,少女終於站上C位而喜極而泣的光景,其實都只是按照劇本演出吧了。原來都是一早就被安排好的。

那其實不是一個太令人驚訝的結果。電視節目有時一如小說,也都是一個虛華之夢。各種細節的堆疊,情緒的操控,原本都是為了讓看的人不自覺走進那個安排好的故事之中。只是我仍然常常會想,所有的虛構最後能不能抵達真實?那些原本按照劇本抱頭淚崩,時而欣喜如小鹿的少女們,在鏡頭底下,從她們的臉上所流露出來的一些細微表情,一定,一定仍有一點是屬於真實的自己吧?

只要一點點就夠了。因為那是所有創作的情感之核,我以為,那就是小說的虛構之中,最重要的部分。

以少女作為方法,如一齣電視選秀節目,如成人影片,如岩井俊二電影裡頭的蒼井優,如川端康成的伊豆舞孃,總是一再藉由少女的目光,看去這個不甚完好的世界。有時猶如對已逝時光的一種徒勞追憶,有時也是慾望的投射。少女成為了故事的入口,因為我們相信,即使是虛構的,少女仍像是大理石刻的維納斯那樣,千年過去,依然在內裡保留著我們已經磨損不堪的善良和真實。現實在她們身上留下傷痕之前,她們讓所有精密的虛構,都有了一種依托。

有些小說有一種天真和稚拙。而有些小說太過洞悉世事、太過聰明,充滿了寫小說的自覺。所以我有時不那麼喜歡早期的張愛玲,反而比較喜歡汪曾祺。或者袁哲生,他的小說之中總有看不清楚的人世幽暗,看不清楚的現實。他們寫小孩或少女,也許是因為恰好可以拉開一道和現實之間的距離。愛情此刻還沒有變成各種傷害和算計。比起目不暇給的話語機鋒、各種譏諷,或許「笨拙」和單純的沉默,有時更顯得可貴吧。

岩井俊二的《花與愛麗絲》如今已是十多年前的作品。此後岩井俊二再沒有更好的青春電影了。而我們都曾經被少女獨舞的姿態深深觸動。那之中的隱喻是,少女以幾乎無垢的身姿,在大人世界裡跳躍、旋轉,恍若一種對現實的戳刺。但那樣柔順、光潔的青春的光翼,精巧而不曾經過算計,卻又讓人不敢直視。就像你必須在少女抬腿飛躍而露出小褲褲的那刻,心虛地移開目光。

川端康成一輩子都在寫少女,是日本文學最執著的少女控。在他的筆下,《古都》、《雪國》裡頭那些穿著和服的少女,皆有一種光潔和天真,虛構若瓷娃娃的美好。一直到《睡美人》,江口老人以少女沉睡之軀,渡向慾望和時間的邊界。文學的少女意象,此刻是可以超越道德的。

少女做為開關世界的方法,而不僅僅是創作題材的選擇而已。一如董啟章在〈青年作為方法〉寫的,「青年書寫」可能是帶有距離的,卻又是親密而切身的,「難免同時流露出殘餘的或是重燃的青春的熱情和稚氣」。

美麗的事物,總有「難免」的部分,那是沒辦法刻意塑造出來的。這或許就是我所在意的「真實」。

我想起我高中時,有一個學妹長得非常美麗,而她自己一點都不自覺。她像是電影《情書》裡面,擔任圖書館管理員的那個少女版的藤井樹。那時候,我們所有男生都想討好她,但她卻絲毫不懂得利用她的天賜的優勢。她常常不夠自信,往後總是陷入委屈的戀情之中,憂傷而令旁人都心碎。但在變成大人之前,她仍然對這個世界充滿善意,對所有人都不加嘲諷。有時她會在下課時間,手支著頭就在座位上安然睡著。而此刻所有人都會變得無比善良,低聲細語,把腳步放慢,惟恐把她從睡夢中驚醒。

我心目中的好的小說,那輕輕不願碰壞的部分,應該就是這個樣子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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