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生為名,拼湊小說的多面體

——專訪牛油小生


2011年,陳宇昕以筆名「牛油小生」獲得了馬來西亞的花蹤文學獎,那年他二十四歲。得獎名單公布時,大概許多人都對這個乍看好笑又搞怪的名字感到好奇。畢竟許多作家已經不再用筆名了,而暱稱則直接被臉書打臉的年代裡,取名「牛油小生」似乎更像是對現實的一種戲謔,如頑童站在台上扮出了一個鬼臉。
牛油小生隨後在國內外的文學獎中嶄露頭角,卻仍自嘲:「其實一開始只是想寫故事搞笑。」就像大學時因為被同學嘲笑不夠高不夠帥而自己亂取的名字,卻也就一直沿用至今。陳宇昕在2015年至2019年之間,以牛油小生之名寫了四本書,在同代作家之中可謂創作力旺盛。

畢業自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中文系的牛油小生,自大學時期開始寫一些短小的故事。他喜歡沈從文,在課堂上讀見外國文學作品,讓他迷上卡爾維諾的形式創意、村上春樹的城市荒誕,也自己嚐試小說創作的各種不同的排列組合。他說那時「寫了好些好可怕的四不像的東西」。一如馬來貘,像是不同物種胡亂拼湊出來的怪異生物,無可定義,而又以夢為食——他說:「這種四不像好像一直糾纏著我。」

牛油小生的創作以散文和小說為主。他的散文作品曾獲得梁實秋文學獎,以及入選九歌《一○四年散文選》。但我覺得,比起散文,或許小說更能突顯他那種「四不像」的搞怪姿態。在他的短篇小說集《南方少年和健忘老頭》所收錄的多篇作品,可以看見他如收音機跳轉著頻道一樣,在文字形式、視角和題材上一再任意地切換。他寫青春潮騷,也寫政治寓言/預言。從少年到老頭,從外傭到馬共,都是他曾關注的小說題材。

牛油小生在小說之中一直在實驗和嚐試著不同的題材和形式。他說:「音樂、體育、政治、歷史我都感興趣。」對周遭所發生的事物,他保持著敏銳的觀察和感受,似乎也不急於樹立風格的旗幟,這反而變成了他可以任意變身的方法。一如他在現實中可以任意轉換的身分:體育版記者、合唱團團員、獨立文學誌主編,以及一個隱藏在怪異筆名之後的作家。

和許多新生代作家一樣,牛油小生不太願意自己被粗略地劃分成「80後」世代或其他籠統的歸類。年齡和輩分或許在創作之中幾無意義,只有作品才能展現作者的特質和時代的折光,而那又是獨特而無可分類的。比起前輩作家們,牛油小生這一代作家更少了對「馬華文學」的歷史包袱和使命,卻也更多了對文學的各種想像。

生活的在南方以南,語言、文化的揉雜和政治的詭譎,自然而然會展現在小說之中。「我想至少不要被讀者感受到匠氣或文藝腔就好。」牛油小生出生於馬來西亞最南端的新山,高中畢業後在新加坡唸大學、工作。他以小說回應著半島和島上發生的事,今後的小說也仍想多寫老家的故事——也許就從寬中校門外那個就連蘇丹也愛吃的rojak小攤子開始寫起。

新山是一座奇特的城市。它和新加坡隔著一道狹窄的海峽,望眼就可以看到對岸。一公里長的橋,連接著兩個國家,對牛油小生來說,一邊是成長之地,一邊是汲取文學養分和工作、生活的所在。此刻的牛油小生,因為疫情久久不歇而被困陷在新加坡。時隔八個多月,仍無法回到一水之隔的新山老家。國籍在此刻不免被突顯出來,此時亦特別容易感受到身分切換的難題,終究是異鄉人,「你會發現一張身分證在關鍵時刻比你的心靈認證重要多了。」

這或許是每個異鄉之人的難處。像牛油小生筆下的小說人物,總和現實之間有一種距離感。他一再以外藉女傭阿美麗亞這個異鄉人的眼光,看去這不甚完好又虛浮的世界。即使他一再於形式上大玩花樣,但我以為牛油小生的小說,仍帶著一種對世間的寬容和溫柔。就像韓麗珠在小說集的推薦序所言:「但小說仍然是充滿了溫度,因為敘事者從來沒有忽略邊緣的聲音。」

牛油小生正在準備著他的第二本小說集,也即將在台灣出版散文集《阿卡貝拉》——他十分認真地在想到底該用真名或筆名面對台灣讀者。這倒讓我想起牛油小生剛得獎的那個時候,寫作的朋友們和他打了個賭。賭六十歲之後,陳宇昕還會不會以牛油小生為筆名。那時自稱小生的傢伙應該已經是個老人了吧。他會不會變成自己曾經寫過的健忘老頭,走進虛構的雨林裡,叨叨絮絮過往。如小生自道,筆下的這個老頭是一個拼拼湊湊出來的多面體。我希望他那時仍在寫小說,並且仍以小生之名,繼續耍弄著文字的特技表演,努力地掙脫小說(或小說家)原本應有的樣子。

原載《聯合文學》雜誌12月號.20位最受期待的青壯世代華文小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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