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語

我曾經在香港作家謝曉虹的寫作班,聽一名女同學用廣東話唸她自己寫的詩。真的好美,非常動人。那種輕柔的語調,像窗外的鴿子拂過清晨日光;像浪花捲著砂,自你腳趾間慢慢流失……。每一個字你皆識得,但字與字因為發音而有一種奇異的陌生感。那一刻,我真的覺得一首詩是因為語言而有了生命的。

然而我在香港的那段時間,始終因為語言,而覺得和香港朋友們如隔著一層薄膜(他們都遷就我而用普通話,讓我非常不好意思)。一個人走在香港的街巷,也想起了自己剛到吉隆坡生活,那段時光面對不同語言的無力和挫折感。

而今我已經可以聽懂日常粵語(雖然還是說得很爛但看香港電影已經可以不必看字幕了),真的識多一點點,就可以體會到語言的活力和美麗。想起在香港校園裡學到的一個新詞是「食頹飯」,指的是在大學飯堂裡吃的便宜飯食,真真抵死。語言總就地開花,土裡生,土裡長。一如我嘗試讀懂袁哲生、吳明益的台語對白那樣,讀懂董啟章、黃碧雲的粵語書寫,似乎才打開了門,探頭走進小說的語境裡。

每一種語言其實都是活的有機體,從來不是因為圈養、規範或視其純粹而存在的。正因為每一次的遷徙、斷裂和混血,才讓語言有了生命,如蝴蝶翩翩,流言飛語,而不只是玻璃箱裡的標本而已。

過時

許久未到中學演講,想起多年前為了打書,和同伴們開車到全馬各地的中學校園講座(我們說那是「跑碼頭」),有時在冷冽的講廳、明亮老舊的課室裡,有時竟是幾十把電風扇咯啦作響的大禮堂,那時總在台上誇誇而談自己的寫作經驗,如今到了一個年紀,反而更沒自信談所謂「經驗」。一方面當然知道,創作各自修行,繁花岐路,其實並沒有真正可以借鏡、複製的必然模式;另一方面則是,時代會改變,如今他們所讀所見皆和你全然不同,而所謂的經驗,到最後也只能是串場的成長故事而已。

我中學時代(已是二十多年前)迷戀底片相機,如今向同樣年齡的同學說起,卻必須仔細地解釋裝底片和洗照片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如何述說等待一張照片顯影,其實是非常古典的過程。而如同文學的演變,一開始總是對焦外面世界的相機鏡頭,如今在他們手中,卻都只對著自己。我們之間的差別,也許並不是會不會自拍,不同的可能僅是對待時間的方式。但其中真的並沒有誰的「經驗」比較優越的問題。我們只是因為恰好目睹八九○年代的過去,跨過了一道時間之檻,而變成了永恆念舊的一代。而每個世代應當會有自己要爭取和掙脫的。我那天對他們想說的其實是,創作必然是推陳出新,每一次凝視自己的情感和身體、每一次新的嘗試,都是為了和前代有所不同。一如每一個努力在第一人稱之「我」中挖掘出嶄新題材的散文作者,皆如海豚躍出水面,閃著光的身段那麼華麗而耀眼。

瑞恩(嘖他並不是正妹且還高過我半個頭)說現在中學生的寫作好像都被中國網路作品影響了,包括流行字和用語。其實也沒有必然的好或不好。或許有一天,那些聲光流行,那些韓劇、漫畫、COSPLAY和101選秀節目,如同我曾經迷戀的過時的攝影術,都會成為過去。但總會有人要堅守過時的美學,而有人會在未來的廢墟裡種出新的花,所謂的創作,就是這樣才值得期待吧。

貓的眼睛

寫在五月號「聯合文學」雜誌的一篇小文,摘下一小段:

「躺在地上的順子屈著身體,把雙手收在大腿間。有一瞬間,我以為她變成了一隻貓。她說,原來貓就是這樣看這個世界的啊。小津的電影都是這樣的畫面,像是有一隻看不見的貓,靜靜地看著人類可笑的那些悲喜和離合。」
——〈貓的眼睛〉

小津安二郎的電影,有時鏡頭靜滯而更像一帖構圖精準的黑白照片;有時日常瑣細的敘事而更像一篇散文。偌我們篩去當年因為VHS錄影帶而畫質模糊的光霧,留下來的也許就是乾淨清晰的人情剪影,以及相依的寂寞。那些陳年影像,這麼多年過去了,彷彿仍有一種看不見的岩漿那樣的餘溫,在日常之底下緩緩流動著。

山城

許多年前到布拉格,幾天裡來回走過查理大橋好幾次。橋的兩旁皆立著聖者雕像,在秋末時,背著光,皆是一種暗沉墨染的顏色。若在橋的那端望遠去,山的高處,即是布拉格城堡。我心底想著,這就是卡夫卡寫過的城堡啊。城堡總是建在高高的地方。城堡之內的人可以俯瞰山河,而之外的人,不管站在那裡,也只能看見山上的城堡。

卡夫卡也曾經來回走過這道橋吧。他抬起頭是否就看見,土地測量員K永遠也沒辦法走進去的那座城堡?

三月到大山腳,怎麼想起的卻是布拉格和卡夫卡。或許因為,在那座小鎮上,也有一座山頭,總是無所不在,端立在視線的最遠處。開著車子在鎮上的街道兜兜轉轉,抬起頭總是就看見那山,如一個巨大的三角形,穩穩當當地罩在那頭。到最後,它竟然也坐成了一個鎮的名字,俯瞰著時光過去的興衰。而這座山城,奇異又密集地孵育出了好幾代的詩人和小說家。想起卡夫卡和他的山城,那些作家彷彿和這座大山之間,也有著什麼無以名之的牽連和寓意。

那麼,這座山可以爬上去嗎?我們之中有人問起。可以啊,很多人都爬上去了。

一如卡夫卡那座永遠走不進去的山上城堡,後來也變成了人人可以踏足的旅遊勝地。一如我們後來走進大山腳的聖安納教堂,也像外地遊客一樣,用好奇的眼光看著眼前一切。據說這座教堂曾有聖光顯靈,此後每年七月,世界各地的信徒都會到小鎮上來朝聖。而我捧著相機在教堂裡拍照,只盯著取景框,而無顧周遭,結果不小心竟一頭撞上了教堂的石柱,非常疼痛。

想是山城喧嚷,天使不喜,就在我的額角上敲了一記。

偶像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Ml3HVzkWxhc

對我來說,所謂偶像,
就是走在你的前面,舉著光的人。
少年時崇拜的好多偶像,
許多年以後都老了、垮了,無復光芒。
猶怨時光殘忍,
但其實可能只是你長大了,
看見更多,走過了彼時不曾想像的風景。
有時也只是因為,這道路太漫長了,
曾經那些天使一樣,謂之才華的光翼,
後來就一枚一枚羽毛如雪花掉落,
輕輕軟軟地就這樣化掉了。
當然還有,創作隨之如影的孤獨。
有時候,你非常害怕自己落單在那繁花歧路。
但你總可以發現,
雪地上有誰留下了深深的靴子印,
或者掛在熄後篝火上的一個鐵罐子,
隨風哐啷作響。
也許因為知道,總還有人走在你的前面,
你就安心,
且可以跨起腳步就繼續走了下去。

直播女孩

那太像一個一個隔著玻璃的房間,雖然無法伸手觸及,但那些細節卻那麼清晰可辨。他快速地滑過手機螢幕上的那些少女們。每個女孩的臉都鑲嵌在一塊一塊的方格之中,像是郵票,或者像是什麼產品目錄。但他知道,只要伸手按進去其中一張照片,就可以看見女孩直播的樣子。那些年輕女孩子在鏡頭前面,會跟看不見的粉絲們說笑、聊天,或者秀一段歌藝。你可以送禮物給那些女孩(雖然是虛擬的但還是要花錢),然後她們會花枝亂顫地跟你說謝謝,手指比一個流行的韓式愛心。

什麼時候開始,他晚上都會打開那直播APP,去看那些他在現實中並不認識的少女們。他用了怪醫黑傑克的頭像,以及一個難記的帳號,這樣就沒有人會知道他是誰,但其實也沒有人會在乎這些。女孩們會央直播間的觀眾們打賞。她們深諳各種吸引目光的方式,比如穿平口粉色的洋裝,只露出鎖骨和肩頭,而顯得不那麼廉價俗氣;有時她們也就只是無聊地撒撒嬌,請大家多給一些愛心光波。

但是他在直播間裡通常不說話,也不送禮,像是深潛在水底的魚,只望著光影時間如水波流動。他會固定追蹤幾個看得順眼、說話不那麼令人討厭的女孩,只要女孩一上線手機就會叮咚作響。他可以清楚看見螢幕上的少女,她們身上或表情的各種細節,但他總是分心去端詳女孩身後的背景。通常都是睡房,床舖上躺著小熊娃娃、還沒洗的衣服,牆上或許會貼著明星海報,而櫃子上則擺滿了他不能理解的一大堆化妝品和保養品。

有時他會感到一絲疑惑。那曾經像是秘密一樣的女生房間,沒想過如今卻可以那麼輕易地進入。像是一個一個相接依偎的玻璃溫室,隨手點擊螢幕就可以打開來,沒有人會在意,沒有人會阻止任何的注目。

他追蹤了一個叫做「朵朵」的女孩。朵朵剪了一頭短髮,像是高達《斷了氣》的珍.茜寶。和其他直播少女不一樣的是,朵朵從不央求觀眾打賞送禮,不嘩眾取寵,甚至因為她不太說話,所以粉絲人數少得可憐。直播中的朵朵,總是一身寬鬆T恤,慵慵懶懶的模樣。她似乎不打算和任何人交流,只是逕自播放著她一個人在房間裡的日常生活。她玩手機。她泡了一杯美碌慢慢地喝。她打呵欠,聽流行歌。她甚至抬起了膝蓋仔細地剪腳指甲(因為他在螢幕那端聽見的的的的聲音)。像是《楚門的世界》,朵朵的直播有一種像夢那樣的疏離和透明感,彷彿她不曾察覺鏡頭,以及房間之外的所有存在。

但他一直注視著朵朵,從狹小的手機螢幕裡看去女孩的一舉一動,都已經好幾個月了。一開始也只是對這個女孩好奇,後來總是定時等待朵朵的開播時間。有時直播到深夜,他一個人在餐桌上吃快熟麵,也把手機擺在面前,彷彿朵朵就坐在他的對面一樣。兩人隔著時空,相視而無語,卻似乎也可以被他想像成一種陪伴。

直到有一天下班,他照常一個人到公司附近的便利店買東西,站在店門口打算抽根菸才回家。才點了火,隔著自動玻璃門,抬頭就看見一個短髮女孩在便利店裡買抹茶霜琪淋。女孩穿著T恤和牛仔短褲,肩膀很小,瘦瘦弱弱的。他看了一會,便利店的自動門在他前面開開關關了好幾次,門鈴叮咚作響。

玻璃門再次打開的時候,他對著女孩的背影喊了一聲「朵朵」。女孩那一刻轉過頭來。他清楚看見那張熟悉的臉孔,沒看錯,那是他第一次在真實中注視朵朵的樣子。他遲疑了一下,還正想再說些什麼,那玻璃門相隔在他們之間,卻又迅速地關上了。

想像的魔法飛毯:《SUNNY》

圖片取自網路

有些故事,劇透了也不會死,比如松本大洋的《SUNNY》。我在副刊的十本推薦書裡推了《SUNNY》,這是我去年看過的最好看的漫畫。這套漫畫在2016年剛完結,描述一群孩童寄居在「星之子學園」收容所的生活故事,情節簡單,細節卻非常迷人。

一輛報廢的NISSAN SUNNY 1200爛車,被遺棄在收容所的院子裡,孩子們都喜歡在車子裡面玩,也是日常唯一的遊樂。車裡的抽屜藏著色情雜誌,男孩想像自己是飛車電影裡頭的英雄,而女孩們在後座玩家家酒。SUNNY爛車哪裡也去不了,卻是想像的魔法飛毯,可以載著孩子們去到更遠的地方。「SUNNY」就是整部漫畫的主要意象,塵世之中,日光耀眼,只有孩子可以在想像世界裡開車騰空飛起。

有一幕非常讓我感動的是,長得好像大雄的阿靜,在一個大雨天裡坐在駕駛座上,推檔,握著方向盤,想像自己正在開車回家。他在心裡細細地描繪一路熟悉的商店、樹木、學校,動線了然於胸,大雨之中,終於把SUNNY開到家門口了,卻只能在原地大喊:「媽媽,我回來了。」

這部漫畫讓人揪心的是,所有的孩子其實都預知自己已經「回不去」了──他們會在這座爛爛的收容所生活、長大,一直到有一天可以自立之後離開,然而他們卻無法割捨地,仍然在心底深處守護著一星的希望之微光。故事裡頭的孩子們對大人是抱有期望的。他們不怨被遺棄,都奢望有被領回家的一天,卻是一再地承受背叛,要用各種的玩笑、耍笨和妄想,去抵抗這樣的成長現實。

我亦喜歡松本大洋的《乒乓》和《惡童當街》,但《SUNNY》比較不一樣,一篇一篇的章節,非常有短篇小說的況味。如果寫成文字,也都會是絕讚的小說橋段。召喚童年之傷,成長和殘酷,也曾經是我所鍾愛的創作主題。雖然在讀完這部漫畫之前,我總是一再擔心《SUNNY》會是《惡童當街》的前傳──在現實世界的惡意還沒有真正侵蝕孩子內心之前,春男是懸崖邊緣,最可能扭曲壞掉的孩子。但春男最後終究沒有變成《惡童當街》的「KURO」,大概是因為松本大洋的寬容和愛,像星之子學園的善良大人,像麥田捕手那樣把那些孩子們一個一個接住了。

《SUNNY》的孩童世界,不知為什麼,讓我覺得非常接近袁哲生、甘耀明小說裡面所建構的世界,一種用孩子眼光去看世界的殘酷,用想像與孤獨去抵抗現實的種種徒勞和傷害。松本大洋在故事之中的這些段落,都很短,但後勁非常強。何以如此節制不煽情而感動人?何以動用想像(或孩子們所謂的念力)開動被遺棄的廢車?何以用逃跑去回避遺棄?何以一再被背叛之後再相信愛?這讓我真的覺得,有些故事,即使被劇透了也不會死,因為它最重要、最動人之處從來不是故事本身,而是故事背後,更巨大、未名的什麼。

這無疑是2017年最充滿了愛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