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像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Ml3HVzkWxhc

對我來說,所謂偶像,
就是走在你的前面,舉著光的人。
少年時崇拜的好多偶像,
許多年以後都老了、垮了,無復光芒。
猶怨時光殘忍,
但其實可能只是你長大了,
看見更多,走過了彼時不曾想像的風景。
有時也只是因為,這道路太漫長了,
曾經那些天使一樣,謂之才華的光翼,
後來就一枚一枚羽毛如雪花掉落,
輕輕軟軟地就這樣化掉了。
當然還有,創作隨之如影的孤獨。
有時候,你非常害怕自己落單在那繁花歧路。
但你總可以發現,
雪地上有誰留下了深深的靴子印,
或者掛在熄後篝火上的一個鐵罐子,
隨風哐啷作響。
也許因為知道,總還有人走在你的前面,
你就安心,
且可以跨起腳步就繼續走了下去。

直播女孩

那太像一個一個隔著玻璃的房間,雖然無法伸手觸及,但那些細節卻那麼清晰可辨。他快速地滑過手機螢幕上的那些少女們。每個女孩的臉都鑲嵌在一塊一塊的方格之中,像是郵票,或者像是什麼產品目錄。但他知道,只要伸手按進去其中一張照片,就可以看見女孩直播的樣子。那些年輕女孩子在鏡頭前面,會跟看不見的粉絲們說笑、聊天,或者秀一段歌藝。你可以送禮物給那些女孩(雖然是虛擬的但還是要花錢),然後她們會花枝亂顫地跟你說謝謝,手指比一個流行的韓式愛心。

什麼時候開始,他晚上都會打開那直播APP,去看那些他在現實中並不認識的少女們。他用了怪醫黑傑克的頭像,以及一個難記的帳號,這樣就沒有人會知道他是誰,但其實也沒有人會在乎這些。女孩們會央直播間的觀眾們打賞。她們深諳各種吸引目光的方式,比如穿平口粉色的洋裝,只露出鎖骨和肩頭,而顯得不那麼廉價俗氣;有時她們也就只是無聊地撒撒嬌,請大家多給一些愛心光波。

但是他在直播間裡通常不說話,也不送禮,像是深潛在水底的魚,只望著光影時間如水波流動。他會固定追蹤幾個看得順眼、說話不那麼令人討厭的女孩,只要女孩一上線手機就會叮咚作響。他可以清楚看見螢幕上的少女,她們身上或表情的各種細節,但他總是分心去端詳女孩身後的背景。通常都是睡房,床舖上躺著小熊娃娃、還沒洗的衣服,牆上或許會貼著明星海報,而櫃子上則擺滿了他不能理解的一大堆化妝品和保養品。

有時他會感到一絲疑惑。那曾經像是秘密一樣的女生房間,沒想過如今卻可以那麼輕易地進入。像是一個一個相接依偎的玻璃溫室,隨手點擊螢幕就可以打開來,沒有人會在意,沒有人會阻止任何的注目。

他追蹤了一個叫做「朵朵」的女孩。朵朵剪了一頭短髮,像是高達《斷了氣》的珍.茜寶。和其他直播少女不一樣的是,朵朵從不央求觀眾打賞送禮,不嘩眾取寵,甚至因為她不太說話,所以粉絲人數少得可憐。直播中的朵朵,總是一身寬鬆T恤,慵慵懶懶的模樣。她似乎不打算和任何人交流,只是逕自播放著她一個人在房間裡的日常生活。她玩手機。她泡了一杯美碌慢慢地喝。她打呵欠,聽流行歌。她甚至抬起了膝蓋仔細地剪腳指甲(因為他在螢幕那端聽見的的的的聲音)。像是《楚門的世界》,朵朵的直播有一種像夢那樣的疏離和透明感,彷彿她不曾察覺鏡頭,以及房間之外的所有存在。

但他一直注視著朵朵,從狹小的手機螢幕裡看去女孩的一舉一動,都已經好幾個月了。一開始也只是對這個女孩好奇,後來總是定時等待朵朵的開播時間。有時直播到深夜,他一個人在餐桌上吃快熟麵,也把手機擺在面前,彷彿朵朵就坐在他的對面一樣。兩人隔著時空,相視而無語,卻似乎也可以被他想像成一種陪伴。

直到有一天下班,他照常一個人到公司附近的便利店買東西,站在店門口打算抽根菸才回家。才點了火,隔著自動玻璃門,抬頭就看見一個短髮女孩在便利店裡買抹茶霜琪淋。女孩穿著T恤和牛仔短褲,肩膀很小,瘦瘦弱弱的。他看了一會,便利店的自動門在他前面開開關關了好幾次,門鈴叮咚作響。

玻璃門再次打開的時候,他對著女孩的背影喊了一聲「朵朵」。女孩那一刻轉過頭來。他清楚看見那張熟悉的臉孔,沒看錯,那是他第一次在真實中注視朵朵的樣子。他遲疑了一下,還正想再說些什麼,那玻璃門相隔在他們之間,卻又迅速地關上了。

想像的魔法飛毯:《SUNNY》

圖片取自網路

有些故事,劇透了也不會死,比如松本大洋的《SUNNY》。我在副刊的十本推薦書裡推了《SUNNY》,這是我去年看過的最好看的漫畫。這套漫畫在2016年剛完結,描述一群孩童寄居在「星之子學園」收容所的生活故事,情節簡單,細節卻非常迷人。

一輛報廢的NISSAN SUNNY 1200爛車,被遺棄在收容所的院子裡,孩子們都喜歡在車子裡面玩,也是日常唯一的遊樂。車裡的抽屜藏著色情雜誌,男孩想像自己是飛車電影裡頭的英雄,而女孩們在後座玩家家酒。SUNNY爛車哪裡也去不了,卻是想像的魔法飛毯,可以載著孩子們去到更遠的地方。「SUNNY」就是整部漫畫的主要意象,塵世之中,日光耀眼,只有孩子可以在想像世界裡開車騰空飛起。

有一幕非常讓我感動的是,長得好像大雄的阿靜,在一個大雨天裡坐在駕駛座上,推檔,握著方向盤,想像自己正在開車回家。他在心裡細細地描繪一路熟悉的商店、樹木、學校,動線了然於胸,大雨之中,終於把SUNNY開到家門口了,卻只能在原地大喊:「媽媽,我回來了。」

這部漫畫讓人揪心的是,所有的孩子其實都預知自己已經「回不去」了──他們會在這座爛爛的收容所生活、長大,一直到有一天可以自立之後離開,然而他們卻無法割捨地,仍然在心底深處守護著一星的希望之微光。故事裡頭的孩子們對大人是抱有期望的。他們不怨被遺棄,都奢望有被領回家的一天,卻是一再地承受背叛,要用各種的玩笑、耍笨和妄想,去抵抗這樣的成長現實。

我亦喜歡松本大洋的《乒乓》和《惡童當街》,但《SUNNY》比較不一樣,一篇一篇的章節,非常有短篇小說的況味。如果寫成文字,也都會是絕讚的小說橋段。召喚童年之傷,成長和殘酷,也曾經是我所鍾愛的創作主題。雖然在讀完這部漫畫之前,我總是一再擔心《SUNNY》會是《惡童當街》的前傳──在現實世界的惡意還沒有真正侵蝕孩子內心之前,春男是懸崖邊緣,最可能扭曲壞掉的孩子。但春男最後終究沒有變成《惡童當街》的「KURO」,大概是因為松本大洋的寬容和愛,像星之子學園的善良大人,像麥田捕手那樣把那些孩子們一個一個接住了。

《SUNNY》的孩童世界,不知為什麼,讓我覺得非常接近袁哲生、甘耀明小說裡面所建構的世界,一種用孩子眼光去看世界的殘酷,用想像與孤獨去抵抗現實的種種徒勞和傷害。松本大洋在故事之中的這些段落,都很短,但後勁非常強。何以如此節制不煽情而感動人?何以動用想像(或孩子們所謂的念力)開動被遺棄的廢車?何以用逃跑去回避遺棄?何以一再被背叛之後再相信愛?這讓我真的覺得,有些故事,即使被劇透了也不會死,因為它最重要、最動人之處從來不是故事本身,而是故事背後,更巨大、未名的什麼。

這無疑是2017年最充滿了愛的書。

擠擠坐

南下小鎮的路程要三個小時,可以聽三到四張專輯的時間,或者換算成一隻貓午睡的時間。少年時總是搭南下長途巴士回老家。那時尚未整修的Pudu車站,以及殘舊的巴士,椅墊、窗簾皆油油髒髒的(有時小蟑螂會從縫間爬出來),卻一直是成長記憶中非常重要的部分。也只有當時,擠身在陌生人群之中,一車廂的外勞、老人和拖兒帶女的馬來婦女,才稍能體會自己和他人共同的命運。一會顛簸,就此起彼落的鼾聲,恍惚就一起進入了浮泡那樣的巨夢之中。

那晴朗夜晚可以看見點點星光的高速公路,曾經就是我和這座城市之間的臍帶。如今總是自己開車,一路依舊熟悉的風景倒退,時間卻變成個體的,再不和別人共有。有時得回了一些自在。有時覺得電台節目太煩躁,按熄了聲音,卻又徒留一路單調風聲。

這是今年的最後一場活動。好像一年到尾了,可以稍稍地放鬆一下。不數算得失,但可以趁一年結束之前,多貪聽一些故事。大概也就是一種,在漫長的路途之中,和大家一起擠擠坐的念想吧。

容器

旅行的時候,旅館的房間就像窩居的洞穴。門把掛上「請勿打擾」的牌子似乎就可以隔絕外面的世界,也讓所有人看不見你。我總是在房間裡不自覺就耗費了大半天的時光,看書、吃零食、寫字,開著消音的電視,彷彿可以暫時脫離旅行那種在路上的狀態,哪裡也沒去。或許這也不過只是棲居的其中一種方式,房間就是我的容器。

十幾年前,和甫回馬的木焱、耀宗在吉隆坡辦了一場分享會,就叫做「人,詩意地棲居」,借用海德格來壯膽,但那時候說過什麼全都忘了。只是後來我們皆面對不同際遇,許多年後,走向不同的地方,棲居在各自的城市裡。有時文字的詩意藉以取暖。有時沒有詩意,也才是生活。

昨夜看廖克發在大學時代拍的一齣短片。和後來他的《不即不離》對照,有不同的情境,卻也都是離散,也都是回望和追尋。所有人都在尋找一個安身立命的所在,安置理想(或不盡理想)的地方。一座城市是容器。一座森林也是容器。家鄉是容器。異鄉是容器。有時一碟咖哩飯就是記憶的容器。

木焱說,這兩年他似乎可以把自己當成是台北人了。也許屈身在不同的容器之中會讓我們漸漸變成各自不一樣的形狀。然而我們卻還可以像年輕時光那樣,無畏冬天寒冷,窒在便利店門口喝冰啤酒、喇賽。然後還是一樣瀟灑揮手告別,各自回家。我回到一個人的房間,回到南方以南的國度,然後回到本來的生活裡。

川川拍下的這張照片太珍貴。這年歲才知道,這樣的情境和相遇也許下次不會再有。我們終要回到各自的現實裡,好好工作、好好生活、好好拍片、好好寫詩、好好寫小說。我們收集別人的夢和記憶,收集更多的光與詩意。也許有一天,我們也可以變成一個光亮的容器。

Untitled

你要坐哪邊?
像是答不完的心理測驗
A是情緒化/B是不甘寂寞/C是太理性……
然而這個世界以站不住的角度傾斜
意義滑走了
正義有時也滑走了
你坐哪邊
都相隔著海洋與銀河
所以我總是坐在照片的最邊
坐在夕陽照到的這邊
這樣我的影子也許
就可以緩慢地
再靠近你一點點

日日

貓咪無聲,但牠總要故意走近你,用身體摩過你的腳。一如日子,總會突然故意提醒你,關於你的存在,有時是那麼屬於觸覺的。

大人

姵伊說「大人」其實是一個想像的詞。那麼,青春又何嘗不是。這樣說你就懂了。我們坐在擁擠的咖啡館裡,貼著玻璃窗的座位,左邊坐著裕全,右邊是子韓。我們各點了一款起士蛋糕,分著吃。蛋糕旁有附上小薄片連皮的橙,擺著好看,也可以解膩。看著裕全把整片橙都吃下去,我驚訝問,你把皮都吃下去了。他說,你試試看,好吃的。我依著他的話也吃了一片帶皮的橙瓣。有熟悉的酸甜味,嚼一嚼,就會有橙皮的一點苦辣,一口雜陳五味。「這是大人的吃法啊。」我說。那一瞬間,我突然就變成了一個大人。

最好的時光

--文藝大叔是這樣養成的

今天的關鍵字,可能不是文藝,也不是養成,而是「大叔」。我多麼不想碰觸這個字眼,努力地避而遠之。明明兩年前還在講「文藝青年」,兩年後怎麼就變成大叔了?我似乎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但無可否認,借用翎龍的詩句,我們都是屬於中間的人了。在失去和獲得的中間,也許就是中年的意思。

我三十歲的時候沒辦法想像四十歲的我,四十歲的我也沒辦法預想五十歲的我會是什麼模樣。在是枝裕和的電影《比海還深》裡,阿部寬就飾演一個五十歲才立志要寫小說的大叔。他和妻子離婚了,每個月只能見孩子一次;又因為窮,錢都花去賭,時常回到老家去翻找媽媽的私房錢。有一次,一個颱風天的夜晚,他帶著兒子回到老家,回到他小時候的遊樂場,兩人帶著手電筒和零食,躲在一個很大的章魚滑梯裡面。那是男人童年時一個人的冒險時光,如今他想帶著兒子一起重新體驗,這段他此生少數值得記取的珍貴回憶。

我記得,那外頭風雨交加,兩個人縮在滑梯裡頭的畫面,阿部寬的兒子抬起頭問他:「爸爸,你以前想成為怎樣的人?你的夢想有沒有實現?」

這段情節,我以為導演想說的是關於一段最好的時光,或者最好時光的消逝。當靈光消逝的那一瞬,你的夢想有沒有實現呢?這多像那些競選節目裡,歌星評審們最愛的提問。我記得有一期,來自台灣的歌手娃娃金智娟走上那個華麗巨大的舞台,唱完了一首歌,而無人轉身。她一個人站在舞台上,尷尬而抱歉的笑容讓人於心不忍。總覺得有些東西好像倒錯了。是因為一個資深歌手站在那裡,被晚輩們品頭論足嗎?也許並不只是這樣,或者其實是我們心底都這樣認定,這個歌手的最好的時光已經過去了。

我的最好的時光過去了嗎?我只希望它還沒有到來,但是我還是時常會想起那個還是文藝青年的自己。一個文藝大叔,首先他必須是個文藝青年。我的九十年代,高中到大學的時期,大概是我最文藝的時代。我曾經在網路上,把披頭四所有的專輯都聽了一遍。大學時代極喜歡駱以軍和袁哲生的小說,也都努力地讀完。現在你要我像少年時那樣愛上一位作家,細心去閱讀、做功課,那種專注而耗費時間的努力,我覺得我是做不到了。但那樣專注在一件喜歡的事情上,那樣不斷吸收的過程,才讓我變成了現在的我。

我想,文藝青年和文藝中年最大的不同就是,文藝青年用海綿那樣的吸收力來抵抗時間的失去;而文藝中年則是用不斷的創造來抵抗各種人生的失去。做為一個創作者,當然就是創作,寫小說、畫畫。這個「創造」當然也可以是廣義的,比如說,組織家庭、生一個孩子、開一間店、辦一場起風活動,都是在創造不同的意義和價值。

如今我終於也變成了一個大叔了,卻仍然習慣於回望。只有不斷創造,才能抵抗不斷的失去。我會去數算那些我文藝青年時期珍愛的作家們,他們被按停的年歲。邱妙津26歲。黃國峻32歲。袁哲生38歲。我會去想自己在38歲時,到底做過一些什麼,寫不寫得出那麼好的小說?他們所在的年代,可能是台灣現代小說最好的年代,但為什麼他們都選擇了離開呢?

伍迪艾倫的《午夜巴黎》,也是一個關於文藝中年的故事。詩人在巴黎的街頭遊蕩,坐上一輛奇怪的馬車,就會穿越到不同的年代去。他穿越到了20世紀之初,他心目中文學和藝術最好的年代,跟海明威、畢卡索、達利這些人喝酒、胡扯,一起追女孩子。然而他在這個時代認識的情人卻認為,19世紀,孕育印象派的巴黎,才是文藝最美好的年代。

所以,搖滾樂最好的年代是在1960年代?還是眾聲喧嘩的90年代?電影最好的年代是50、60年代的法國電影新浪潮時期?還是80年代的台灣、香港電影新浪潮?我有時多麼希望可以說服自己,現在處在的就是最好的年代。那些和我一起寫作的同伴們,和那些耀眼光彩、微風起舞的後輩們,可以和他們活在一起,這可能也就是我繼續寫作和畫畫的理由。當羅大佑和陳昇都還可以出新專輯,是多麼厲害的一件事。當我們還可以讀到駱以軍、吳明益的小說是多麼幸福的事。我們可以跟這些大叔們身處在同一個年代,也許就是最好的時光。

少女詩

我也許更喜歡那些夢境。那些在夜裡,自囚徒之獄所如泡沫一樣孵出來的幻夢。比現實更遠,如劇情之外跳到另一個波道裡的情境。在燈光頹然熄去,所有人酣睡不醒的時候,少女獨自在一柱光底唸詩。雖然那麼靜滯,卻有如蛾在舞動,觸碰著光源的聲音。(——恍如虛弱的月光,要分灑給人世。)但總是沒有人看見。紙袋人。夢遊者。一縷幽魂獨坐牆頭,悠悠吟詠一首情詩。那些在時間一越過換日線,就突然切換進來的,突兀的,顯靈的,那些畫面,如此觸動著我。雖然這樣的夢和囈語,往往會在晨早被其他醒來的人「收聲啦、收皮啦」那樣戳破掉,卻總是餘留下了一些什麼。一首抒情詩的力量,有時候比憤慨和控訴,更能把世界穩住。抒情讓我們得以拉開距離,如幽魂看著自己的身體,去審視現實和傷痛。這即是我心目中,詩的模樣。這時候,光裡少女恍如一個永恆的使者,一個詩最初的喻示。但沒有人可以看見。她走進別人的夢裡,緩緩張開雙手,承載詩句如羽毛,一行一行,一字一字地墜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