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時光

--文藝大叔是這樣養成的

今天的關鍵字,可能不是文藝,也不是養成,而是「大叔」。我多麼不想碰觸這個字眼,努力地避而遠之。明明兩年前還在講「文藝青年」,兩年後怎麼就變成大叔了?我似乎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但無可否認,借用翎龍的詩句,我們都是屬於中間的人了。在失去和獲得的中間,也許就是中年的意思。

我三十歲的時候沒辦法想像四十歲的我,四十歲的我也沒辦法預想五十歲的我會是什麼模樣。在是枝裕和的電影《比海還深》裡,阿部寬就飾演一個五十歲才立志要寫小說的大叔。他和妻子離婚了,每個月只能見孩子一次;又因為窮,錢都花去賭,時常回到老家去翻找媽媽的私房錢。有一次,一個颱風天的夜晚,他帶著兒子回到老家,回到他小時候的遊樂場,兩人帶著手電筒和零食,躲在一個很大的章魚滑梯裡面。那是男人童年時一個人的冒險時光,如今他想帶著兒子一起重新體驗,這段他此生少數值得記取的珍貴回憶。

我記得,那外頭風雨交加,兩個人縮在滑梯裡頭的畫面,阿部寬的兒子抬起頭問他:「爸爸,你以前想成為怎樣的人?你的夢想有沒有實現?」

這段情節,我以為導演想說的是關於一段最好的時光,或者最好時光的消逝。當靈光消逝的那一瞬,你的夢想有沒有實現呢?這多像那些競選節目裡,歌星評審們最愛的提問。我記得有一期,來自台灣的歌手娃娃金智娟走上那個華麗巨大的舞台,唱完了一首歌,而無人轉身。她一個人站在舞台上,尷尬而抱歉的笑容讓人於心不忍。總覺得有些東西好像倒錯了。是因為一個資深歌手站在那裡,被晚輩們品頭論足嗎?也許並不只是這樣,或者其實是我們心底都這樣認定,這個歌手的最好的時光已經過去了。

我的最好的時光過去了嗎?我只希望它還沒有到來,但是我還是時常會想起那個還是文藝青年的自己。一個文藝大叔,首先他必須是個文藝青年。我的九十年代,高中到大學的時期,大概是我最文藝的時代。我曾經在網路上,把披頭四所有的專輯都聽了一遍。大學時代極喜歡駱以軍和袁哲生的小說,也都努力地讀完。現在你要我像少年時那樣愛上一位作家,細心去閱讀、做功課,那種專注而耗費時間的努力,我覺得我是做不到了。但那樣專注在一件喜歡的事情上,那樣不斷吸收的過程,才讓我變成了現在的我。

我想,文藝青年和文藝中年最大的不同就是,文藝青年用海綿那樣的吸收力來抵抗時間的失去;而文藝中年則是用不斷的創造來抵抗各種人生的失去。做為一個創作者,當然就是創作,寫小說、畫畫。這個「創造」當然也可以是廣義的,比如說,組織家庭、生一個孩子、開一間店、辦一場起風活動,都是在創造不同的意義和價值。

如今我終於也變成了一個大叔了,卻仍然習慣於回望。只有不斷創造,才能抵抗不斷的失去。我會去數算那些我文藝青年時期珍愛的作家們,他們被按停的年歲。邱妙津26歲。黃國峻32歲。袁哲生38歲。我會去想自己在38歲時,到底做過一些什麼,寫不寫得出那麼好的小說?他們所在的年代,可能是台灣現代小說最好的年代,但為什麼他們都選擇了離開呢?

伍迪艾倫的《午夜巴黎》,也是一個關於文藝中年的故事。詩人在巴黎的街頭遊蕩,坐上一輛奇怪的馬車,就會穿越到不同的年代去。他穿越到了20世紀之初,他心目中文學和藝術最好的年代,跟海明威、畢卡索、達利這些人喝酒、胡扯,一起追女孩子。然而他在這個時代認識的情人卻認為,19世紀,孕育印象派的巴黎,才是文藝最美好的年代。

所以,搖滾樂最好的年代是在1960年代?還是眾聲喧嘩的90年代?電影最好的年代是50、60年代的法國電影新浪潮時期?還是80年代的台灣、香港電影新浪潮?我有時多麼希望可以說服自己,現在處在的就是最好的年代。那些和我一起寫作的同伴們,和那些耀眼光彩、微風起舞的後輩們,可以和他們活在一起,這可能也就是我繼續寫作和畫畫的理由。當羅大佑和陳昇都還可以出新專輯,是多麼厲害的一件事。當我們還可以讀到駱以軍、吳明益的小說是多麼幸福的事。我們可以跟這些大叔們身處在同一個年代,也許就是最好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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