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子


小肆的手指穿過綿也的頭髮,剪刀湊上指縫間的髮絲,一撮頭髮就從刀口跌落了。綿也安靜地靠坐在床上枕頭。她的衣領別著一張白布,用髮夾夾牢,上面綴滿了碎髮。綿也低垂著頭,睡了一樣。小肆停下剪刀,看著鏡子裡的綿也,用手指比擬著兩邊耳鬢的長度。鏡中房間,和上次來的時候沒什麼不同。牆上貼著過氣明星的海報和風景月曆,書桌上有一張綿也去海邊玩的照片。照片裡棉也一個人穿著校服站在海灘上,海水映照日光刺眼。那時的綿也留著及肩的長髮,用手攏著頭髮怕被吹亂。房間裡有隱約的歌聲,他們還用收音機小聲播放綿也喜歡的卡帶。一台小電扇吹向同一個方向,把窗簾掀翻得焦躁不安。窗子卻關上了,屋簷有雨水不時滴落的聲音。雨下了好久。小肆輕撫過綿也蒼白的後頸,把瑣細的髮屑掃下來。他用剪刀仔細整修綿也耳邊的髮腳。一個下午過去,彷彿怕剪錯了什麼。

第一次見到綿也,就在那個日光靜止的房間。小肆跟著學校回饋社的學長學姐到新村幫忙當義工,為那些孤獨老人梳洗打掃,或者送飯盒之類的。打開綿也房間的那一刻,小肆有些錯愕。他原本以為房門之後應該是個老頭,卻從房中鏡子裡看見一個睡著的女孩。鏡中綿也沈睡,如晃蕩在一場永恆的長夢,胸口隨深長的呼吸平緩起伏。一根半透明的胃管從綿也的鼻孔伸到體內深處,恍若那是唯一連接現實的索引。綿也的母親在房間裡叨叨絮絮對他們說,綿也海邊出事之後已經這樣睡了兩年。沉睡的綿也,像是摔壞的鬧鐘,有什麼最細微的零件脫落,秒針徒然抖動,卻無論怎麼都跳不到下一格。
小肆輕輕把綿也的頭扶起來,用濕毛巾抹去了綿也臉上的髮末。看著鏡子中剪了短髮的綿也,他覺得現在的綿也,和阿躺是一模一樣了。
阿躺還在練習消失的方法嗎?小肆看著鏡子在想。
阿躺撐著頭坐在高中的課室裡,時光如同靜止,只有粉筆敲著黑板篤篤作響。那時候,小肆就坐在阿躺後面。十七歲的光景。那間課室。那些並列整齊的木桌,上面還有用白色塗改液亂畫的痕跡……每天下午有一枚陽光,總是定時穿過窗格,斜照在小肆的課本上,把一段課文照得刺眼。小肆從口袋裡掏出一面小鏡子,將那平躺在書頁上的光,反射到課室天花板。他微微地傾斜鏡面,那枚折光就隨著小肆的意志,從天花板游移到黑板的上方,繞過搖晃的吊扇、窗框、壁報、課桌的淺溝……最後就停留在阿躺的背上。隔著白色校服,隱約看得見女孩淺色的內衣肩帶。他緩緩移動那光,安靜而輕柔地,如一隻發亮的白鼠,滑過女孩的領口,滑過瓷白微突的頸椎,停在髮梢。
小肆坐在課室的最尾端,巡望每一個純白的背影。物理老師正在黑板上抄寫光原理:物體在平面鏡裡所成的像皆是虛像,成像和物體等大……。阿躺動了一下,小肆連忙把鏡子蓋住,怕阿躺發現。阿躺卻只是伸手把散落的頭髮重新塞回耳後,仍然低著頭抄筆記。小肆看著阿躺剪短的頭髮,有幾撮髮尾微微地翹起來,像晨光中甦醒的嫩芽。開學的第一天,阿躺回到班上,把留了好久的長髮剪成男孩頭,像是換成了一個人,把同學都嚇了一跳。小肆望著阿躺的背影,阿躺搔了搔頭,彷彿還不習慣自己的髮型。那流落各處的細短髮屑似乎永遠清不乾淨。在耳窩,在頸項,在衣服幽微的皺折裡,恍如課室裡暗湧的流言,細針那樣不斷刺探。
有一種方法可以讓自己消失。
小肆仍然記得,以前阿躺曾經告訴他的,關於讓自己消失的方法。那天,他和阿躺留在無人的課室裡值日,兩人各自抹著課室的玻璃窗。「你要不要試試看,」阿躺突然轉過頭對小肆說,「試看對鏡子盯著一分鐘,會感覺到自己消失了一樣哦。」
小肆不相信。阿躺拉著小肆的衣袖,要他站好。他們並肩對著暗色的玻璃窗前,阿躺指著窗中映出的身影說:「你站著不要動,把注意力放在鏡子裡頭的自己。你不覺得,像靈魂出竅一樣嗎?可以看見自己的每一處細節,又好像很陌生。」阿躺對著鏡子,像在和自己說話。「當你到最後,只看到鏡子的自己,那麼鏡子外面的那個你,就好像不存在了。」
小肆偷看阿躺的側臉,阿躺不知道,她正在那麼專注地練習消失。日光在阿躺的馬尾上晃動,那時的阿躺還沒把頭髮剪短,有髮絲自粉色的髮圈跌盪出來,粘在微汗的頸上。樓下傳來銅樂隊練習的吹奏,重覆著同樣的一段曲子。彷彿真的有一剎那,小肆錯覺了身邊的阿躺突然自眼前渙散無蹤,徒留鏡中影子。
那時的小肆,並不知道阿躺一心想要消失的原因。那彷彿更像一則隱喻,藏匿在看不見的某處,如此巨大而疏離,只是小肆當時惘然未知。後來阿躺缺課了好一陣子,有好事的同學開始交頭接耳,流言翻飛,說阿躺被大學生男友搞大了肚子,在宿舍裡鬧自殺。多像連續劇裡的老套故事。小肆不作聲,隔天就偷偷蹺了課去看阿躺,一個人搭巴士來到醫院,在日光燈慘白照耀的長廊上尋找著病房的號碼。那框陌生場景。小肆小心翼翼地繞過那些並列躺著而目光渙散的住院病人,找了一陣,才看到阿躺。透過一張淡綠色簾幕的間隙,小肆看到阿躺背對著他側臥在床上,手腕纏著紗布,還吊著點滴。有兩個馬來護士正在粗魯地為阿躺清理什麼,嘟嘟嚷嚷地不斷埋怨。小肆不敢再走近,他在簾幕之後看見阿躺的背影如薄紙,一抽一抽地像是在哭,他突然想,不如就趁現在轉身離開吧。這時阿躺被護士翻過身,無意間看到了站在遠處的小肆。阿躺什麼也沒說,只是別過了臉。
不存在的。綿也。
還是回到綿也的房間。自從見過綿也之後,小肆就常常一個人來到綿也的房間。綿也的母親總是坐在客廳裡剪成衣線頭,幾大包的成衣,好似怎麼剪都剪不完。小肆每次都騙她,是回饋社派他過來看一下的。小肆有點心虛,走進了綿也的房間,就虛掩上房門,一個人沉默地坐在床沿為綿也剪指甲。那刻光景明亮,正是無雲的晌午,房間外好似有風,葉影在窗上搖曳。他扶起綿也的手,指甲剪咬下,發出清脆聲響。綿也的指甲彈在床上,像一撮凌亂的括號。在綿也的房間裡,因為長久的凝滯,彷彿一點點的聲量或動作就被放大了。小肆輕輕地托著綿也細長的手指。綿也的手臂從寬鬆的T恤袖口伸長出來,因為許久不曾曬到陽光,蒼白如同未著色的蠟像肢體,只是隱約還能看見手背下的靜脈,微微規律地顫動。他想起那時阿躺失血過多的手,一定也和綿也一樣慘白。小肆看著綿也沈睡。此刻的綿也會不會知道呢?會不會知道其實每一次小肆來到她的房間,都從她的身體上悄悄修剪掉一些什麼。那些生命勃然又隱晦的細微枝節。那些墮落一地的髮絲。那手指尾端剪了又長的指甲。甚至是,腋下逐日冒出的如羊齒幼芽曲卷的毛髮……綿也會不會知道呢,她的身體正一點一滴的,如同削木鉛筆那樣,漸漸被小肆削成稀薄透明的影子?
是不是也如同曾經耽溺在幽暗海水之中,那失重而寂靜的時光?那時候的綿也,如何看著自己的身影慢慢慢慢地消失?綿也出事那天,誰也不知道她去了海邊。綿也遇溺的事,到最後彷彿成了一個謎。那天早上的棉也如同平時一樣穿著校服,吃過早餐就出了門,然而像是已經準備許久的一次秘密旅行,她在書包裡塞了遮陽帽、零食和一台照相機,一個人搭上往市郊的巴士,繞過曲折又漫長的公路,來到長長的海岸線。沒有人知道她為什麼會到海邊去,沒有人知道她被沖入海水深處的原由。等到綿也從海裡被救上來,已陷入了深長的昏迷,再也不能從她口中得到任何答案。他們把綿也相機裡的底片沖洗出來,三十多張照片全都是海邊風景的空鏡,像是細心地記錄了這一趟旅程的一切所見,只有最後一張,是綿也面對著鏡頭拍下的。像是那一天,在結束單獨旅行之前,一個完結的句點。
那張最後的照片現在就擺在綿也的房間裡,在小肆伸手可及的書桌上。小肆覺得疲倦極了,他索性在綿也的床上躺了下來。他縮起了雙腳,屈成一團。單人床上擠著兩個人,小肆感覺到自己的膝蓋踫到了綿也衣服掩蓋之下柔軟的軀體。他閉上眼睛,想像此刻的自己,正陪伴在虛弱的阿躺身邊。他就這樣躺著,連呼吸也不敢用力,任由房間裡的電風扇發出嘎啦嘎啦的噪音,也不忍將鏡子裡那框停止的畫面踫壞。
不存在。
他們曾經在課室裡低聲耳語阿躺自殺的事。他們繪聲繪影地描述,阿躺躲在宿舍的廁所裡用美工刀往自己的手腕割,血就這樣一直流,一直流,最後從廁所的門縫流出來,沿著地上磁磚走成一道曲折的紅線,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才被經過的同學發現。昏迷的阿躺被抱去急救的時候,她的手還掛在外面,一路蕩來蕩去,在學校宿舍的走廊上留下了斑斑點點的軌跡……。阿躺在宿舍自殺的事,後來成為課室裡言談的忌諱。阿躺回來之後,班上的同學都努力假裝一切不曾發生,像是阿躺手上不經意閃過的那些交錯結疤的傷口皆不曾存在,儘管一直那麼刺眼。學校假期結束之後,阿躺回到班上,把原來的長髮剪得很短。像一個喻示,有什麼從阿躺剪掉頭髮的那一天起,就永遠地改變了。只有小肆知道。鏡子裡從此只有小肆一個人的影子。小肆有時候留在課室裡打掃,仍然會在抹窗的時候一個人偷偷練習阿躺教他的方法,五四三二一,對著玻璃鏡子默數一分鐘,卻始終沒有一次成功消失過。一定是遺漏了什麼吧,小肆心想,他總以為阿躺應該也在鏡子裡頭的。
也許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小肆的口袋裡總是藏著一面鏡子。他開始試著從鏡子去理解這個世界。他在上課時間映照午後折光。他在行駛的巴士上,望著鏡子裡頭倏忽流逝的風景。行道樹。紀念公園。頹萎的老街,一直一直倒退到鏡框之外。他一個人坐在晴空之下,從鏡中追蹤一架緩慢的噴射機,看著那飛機拉出兩道長長的雲,久久不散。或者他就躺在房間裡,凝視著自己。像一扇窗。那些縮在鏡子裡的光景,或者更像是從現實中所截切出來的,一帖一帖隱喻的流光。
和綿也拍下的照片何其相似。
小肆後來在綿也的抽屜裡找到了那疊照片。他們只是用橡皮筋把照片草率地綁在一起,連相簿也沒有,就擱在幽暗的抽屜裡頭。小肆把照片拿出來,坐在綿也的床上,一張一張地翻看著。綿也出事那一天,彷彿陽光充沛,椰樹的葉隙之間閃爍著光。天際線鑲嵌了幾顆孤伶伶的島嶼,有一艘漁船在照片裡,太遠了,看不出是正在行駛,還是正停泊撒網。有一張照片拍的是沙灘上一大截枯木。那枯木似乎已經被海水蝕刻許久,有一半埋在沙裡,露出來的堅硬樹幹被鏤出許多小洞。一支旗桿襯在遠處。一面紅色三角旗被風扯得筆直。還有一張照片,是幾個包著頭巾的馬來少女,她們背對著鏡頭,並肩坐在一起。其中一個少女手指著遠方,而其他人的視線皆被牽引到那照片框外的某處。
小肆手裡交換著一張接著一張的照片。他看得那麼仔細,有時還把照片貼近眼睛,想看出之中什麼遺失的細節。綿也並不在照片裡面。但那天的綿也確然就站在那裡。對著那框風景,按下相機快門而把時間凝固的,不正是綿也嗎?綿也就在那裡,但沒有人看見。小肆眼眶濡濕,隨即畫面驟然融化,一切盡皆模糊失焦。
這就是消失的方法嗎?
告訴我多一點關於綿也的事吧,小肆。
第一次見到綿也,只覺得綿也好瘦。綿也躺在床上,只套著一件單薄短衫和鼓漲的運動短褲(後來小肆才知道那短褲底下掩飾的是成人紙尿片)。她有著很長的睫毛,眼皮底下的眼睛正在緩慢滾動。女孩看起來也和小肆一樣年紀,只是那僵直而毫無動靜的睡姿,讓小肆想起了學校的生物實驗室裡,那些被釘在蠟板上的蝴蝶,觸角纖毛皆那麼清晰可及。小肆一直覺得有太過裸裎的什麼令他不自在。沒有人為女孩蓋上被子。小肆看見女孩手臂上,有被針筒反覆扎過的瘀青;看見那根從鼻孔延伸出來的胃管裡,蒙著一層薄薄的水氣。像是闖入了一個還沒預備好的演出場景,小肆不知道接下去應該怎麼做,他轉過頭打量女孩的房間,看見桌上立著一個相框裝裱了女孩的照片。小肆把那相框拿起來看。一位學姐叫他不要隨便動人家的東西,這樣不好。這時女孩的母親走了進來,她來到女孩面前,湊著女孩的耳朵說話。她靠得那麼近,像是轉告什麼秘密那樣對女孩說:「綿也,大哥哥大姐姐來看妳,起來打招呼好不好?」那時候,小肆才知道那個女孩的名字。綿也。
被封印的時間和記憶。那個房間裡一直重複播放過時的流行歌曲。那些散落一地的卡帶和褪色海報上周華健、王傑、張學友的臉皆凝成時光的標本。他們祈望有一天這些瑣細的一切會喚起沈睡的綿也。綿也最喜歡這些,他們說。彷彿綿也都聽得到,都知道發生在睡床周遭的一切。他們為此在綿也的房間佈置了玩具熊、花朵和淺黃色的窗簾,卻如同小孩長大之後棄置的玩具房,有一種相當凌亂、無人整理的艷麗和荒涼。
這一切也許都已經不再重要了。綿也沉默地躺在單薄的床上,小肆那天就跟在社團學長學姐身後為綿也換床單,為綿也洗臉梳頭。小肆吃力地把沈睡的綿也扶起來。他手抓著綿也瘦削的手臂,托起她的身體,把她靠坐在床頭上。綿也的頭失去依靠,傾斜到一邊,小肆急忙把綿也推回來,讓頭仰靠著枕頭,不讓她再傾倒。綿也的衣服因為剛才的拉扯,斜斜地搭在肩上。在領口暗影之中,小肆恍惚看見沒有內衣掩蓋的,一雙孱幼的乳房。
永恆停頓的午後時光。從那一天開始,小肆時常一個人走進綿也的房間,悉心地為綿也修剪頭髮、眉毛、指甲……像是自一張白紙,慢慢剪出另一個輪廓。沒有人知道,小肆正在一點一點地,悄悄把綿也打扮成了阿躺的樣子。看著鏡中的綿也,小肆總是一再想起課室無人的午後。有什麼漸漸自現實剝離,失重漂浮。小肆有時會暗自羨慕綿也,可以永遠停留在最珍貴的那一刻。而小肆也以為自己可以就這樣,永遠把綿也當成阿躺的鏡中影子。
永遠都不會有人知道。
永遠不會有人知道小肆曾經在一個無人的下午,顫顫地把手伸進了綿也的衣服裡。十七歲的秘密,像是手肘上割傷的痂印,久久都沒有散去。小肆記得那一天,雨已經下了好久,幾枚雨滴撒濕了綿也房間的地板。小肆把窗子關上,外面落雨的聲音就驟然變小了。房間裡只有小電扇艱難轉動葉片的微噪聲響,小肆看著鏡中綿也。他剛剛為綿也剪短了頭髮,和阿躺的樣子一模一樣。
小肆用一條濕毛巾抹掉綿也脖子和臉上的髮屑。那瑣細如塵粒的碎髮恍若無所不在。小肆把毛巾罩在手上,手指輕輕地在綿也耳窩幽微的皺折裡打轉,白瓷的耳殼一下子就紅了起來,隔著毛巾彷彿都可以感覺到那一絲微熱。一枚水滴從濕毛巾的一角無聲落下來,從綿也的臉頰向下滑,拉出長長的一道發亮的水痕。那曲折前行的水滴,在鎖骨凹陷裡緩了緩,又慢慢沿著肌膚柔和的弧線,流進綿也的衣領。水滴把衣服打濕了。水漬在綿也的胸處漸漸地擴大擴大,像是有了生命那樣。小肆不知什麼時候停了下來,彷彿為了將一個密封時間的精巧盒子打開,他小心翼翼地把手伸進綿也的衣領。小肆的手隱沒在綿也的衣服之下,讓他感受到一種令人微顫的溫熱。他那麼緩慢,在凝膠似的時間裡匍匐前進。小肆的手指滑過肋骨、挺直的乳暈,滑過綿也柔軟胸部的時候,像是突然觸踫到什麼,小肆縮了縮手。綿也的乳房之間,結著一道很長的疤痕。像是曾經歷過什麼手術,那道疤痕隨著綿也深長的呼吸和心跳,活著一樣起伏。小肆的指尖撫摸著縫針癒合之後糾結的傷口,有一種比周遭皮膚更光滑的奇異觸感。小肆還想沿著那微微凸起的軌跡,探索傷痕的盡頭。就在那一刻,棉也顫動著睫毛,睜開了眼睛。
小肆站在綿也身後,在鏡子之中看見了棉也張開的雙眼,彷彿看著他,或者,更像是穿透過他的身體,看去他身後更遠的地方。

舞孃

唉我總是輕易被這樣的情境觸動。在那爛透的破音喇叭器材和那些大娘老師甚不以為然的眼光之下,她仍努力扭擺身體把蔡依林的整首歌跳完。她花費心思地裝扮自己在那些校服小學生面前如孤獨的春麗。所有舞步彷彿都是和這整個世界對抗的姿態。而旁邊擺著的那些鍍錫獎杯(百年一樣的款式)和禮物紙包裝的獎品都因此顯得那麼廉價。

時光之鑰

老家的巴士站。黃色的友聯巴士承載最多回憶,卻都已經結束營運了。

傳了簡訊給弟,說正在開車回家。剛過了州界,車子的收音機發出沙沙雜聲,已經接收不到平常聽的電台頻道。妻坐在左邊,伸手調較收音機,竟是響亮喧嘩的印度歌曲,按了一陣,最後還是把收音機關掉了。而路仍不斷伸往夜闇,一輛車子從後頭閃燈,加速超前。妻坐了起來,望去窗外遠方,突然指著夜空,說,今晚星星好多。我往外瞄了瞄,仍是那一片熟悉的夜空。少年時搭夜班巴士在同一條路上趕路回家,從Pudu車站沾染滿臉油光塵垢,一身疲憊在搖晃中睡去。有時恍惚醒來,掀開霉味的布簾想看看到了哪裡,沒有光害的晴朗夜空,竟然都是星星。妻像孩子一樣開心,想是城裡公寓望出去的皆是稜稜角角,已許久未曾如此仰看寬廣天空,彷彿那些繁星都是自己擁有那樣。

父親過世百日,弟打電話來說,回來幫忙折些金銀紙。頭七到七七,來回開車三幾小時趕路,也已不覺得累了。摸摸褲袋,還好沒有忘記老家大門的鑰匙。想起剛到吉隆坡工作的時日,在公司附近租了間小房。因為和房東同住,規矩頗多,索性下班之後就一個人鎖在房間裡,坐在床邊打開罐頭,配著打包回來的麵飯胡亂吃掉。那個房間彷彿一幅曝光過度、細節皆被逆光吞沒的照片。習慣了順手按下喇叭鎖,把自己鎖起來。有一次趕著上班,竟恍神把整串鑰匙鎖在房裡,一整個屋子無人,又不敢打電話勞動房東幫忙,於是就在陌生的屋子裡尋找備匙。拉開一個一個抽屜、櫃門,小心翼翼地翻找那些幽微細節,卻深怕留下任何事物移動、掀翻過的痕跡。一直搜索至廚房,摸到後門的鑰匙,打開了鎖,還要想辦法翻過屋後籬笆。

總還是會偶爾發生忘記鑰匙的事。總還是自己一個,無聊又疲倦地坐在溝渠邊的石墩上等待其他人回來。那時我和妻都還年輕,才在一起不久,二十多的年歲。有時候待在妻的房間裡,兩個人一起擠在一張單人床看書,或看夜市買回來的盜版電影,聊著聊著就疲倦睡著。躺在狹窄床上,還要擔心翻身的話,床架吱歪的聲響會不會就把淺眠的妻驚醒。偶然小小騷動,妻朦朧醒來,起身把窗簾拉上,恍惚又過了一天。後來就決定退了自己的房間,和妻住在一起,仍挨擠在那張單人床上。拿著妻的鑰匙,給超市旁邊開檔口的鑰匙佬多配一副。自己就站在那裡,看著鑰匙佬弓身扭轉他的機器。鋼板咬著鑰匙,吱吱作響,有火星迸現出來。那鑰匙佬用銼刀在新的鑰匙劃過幾下,就算好了。手裡握著兩把一模一樣的鑰匙,恍若之中有些隱喻。付了錢,把兩串鑰匙都收在口袋中,沉甸甸地,一路走回家去,從褲袋裡頭發出叮鏘細響。

許多年後,我和妻站在我們新買的屋子門口,滿頭大汗地在一大串的新鑰匙之中,惘然不知哪一把才是對的。新屋剛裝修好,交接時才知道,所有門門窗窗的鑰匙加備匙竟有四五十把。鑰匙太多,又懶得一一貼上標籤,每次來到新屋,就要一把鑰匙換一把地在門口試。好不容易才打開大門,走進尚空無一物的客廳,空氣中留著牆漆剛髹過的氣味。落地窗戶沒有掛簾,任由午後的陽光曬進來。房子裡頭什麼都沒有。和妻躺在寬暢明亮的地板上,手臂枕著頭,指指點點。這裡可以掛一幅畫,那裡放沙發。我們比劃著屋子將來的模樣,還帶著回音。

只是父親已來不及看到這些。簇新的門窗,不知什麼時候沾上點點的白色灰水漆。飄舞在光裡的灰塵。門把上抹不脫的指紋。我們信手寫在日曆背面,關於將來的字眼。這些。這些。而今我也擁有了自己的家,彷彿終於要結束少年時光的流蕩。只是偶爾仍會想起遠方老家,那些往日光景,父親躺在老家客廳看電視,總是一集連續劇還沒播完,就在椅上睡著。風扇掀落父親懷中報紙,而父親微微打鼾,沉睡未知。那是父親一貫如常的午後時光。屋外日影緩慢移動,電視猶留對白,卻無人在意什麼劇情。而我早已收拾好了東西準備返回吉隆坡,叫了父親幾下,沒有回應,看了看時間,就伸手搖搖父親的肩膀:「爸,我不見了家裡鎖匙,你幫我開門。」父親恍惚從夢中驚醒,吶吶說了什麼,坐起來轉頭看壁上時鐘,看到地上散落的報紙又彎下身去拾。這時才和父親提起,吉隆坡的新屋快裝修好了。父親說,啊那麼送你們一台電視或洗衣機吧。父親從口袋掏出鑰匙,幫我打開了門,又回過頭,叫我帶些水果回去。那是和父親的最後一次對話,已忘了那一次有沒有轉身向父親說再見,只記得後來一天清早接到家裡催迫的電話,一路未停匆忙趕路回鄉,找錯了醫院,再折返回頭,只來得及見到躺在急診室裡已不再醒來的父親,還穿著平常的襯衫和長褲,褲角沾著一些泥土和枯草,看似平日的樣子,在睡午覺一樣。

和妻說起這些,已經不會如當時傷感。車子已過收費站,行駛在窄窄的縣道,一路也無路燈,皆是油棕園往後倒退。父後百日,如今尚記得和妻在殯儀館裡留守父親的遺體,仵作熟練地把父親的錢包、戒指、鑰匙和零錢那些,從巨大而癱軟的身軀蛻落下來。他們要幫父親換衣,這些不能入棺。我張開手心接下那堆零碎事物,偷偷把父親的鑰匙收進了自己的口袋,其他的交給了弟。彷彿那時,只是執意想要留下一些屬於父親的什麼。一副鑰匙,日復一日開門關門,把參差的匙齒都磨得圓潤了。而今我已回家,車子停在家門,掏出父親的鑰匙,喀噠一聲打開了門口鎖頭,打盹的狗被驚醒過來,豎起了耳朵。客廳亮著燈,看似沒人,想是家人都已睡了。弟卻從廚房探出頭,擔心我沒有家裡鑰匙,特地在等我們回來,聽到開鎖的聲音就出來看。走進家裡,客廳擺滿了一袋一袋折成元寶的金銀紙。看到隔日要燒的衣箱、紙紮車子、紙紮電視、洗衣機那些,又想起了和父親兩人那天站在門口的對話。日光燈下,那些精巧紙品都流轉著一種色彩斑斕又脆弱的光鮮。客廳桌上堆疊著未拆的信件和報紙,連父親慣常躺臥的長椅都雜亂了。家裡彷彿多了什麼,又少了什麼。星光掛在屋外,疏疏密密,妻忘了掩上大門,小狗搖著尾巴想要跟著從門隙鑽進來,卻被弟弟一聲喝止了。

值日生


沒有人察覺
課室的玻璃窗上
塵埃覆蓋了昨日的水漬
誰曾經向自己的影子呵氣
誰用手指重覆著
一個濕漉的名字
水滴總是溢出筆劃末端
在窗上開鑿了
一道一道筆直的運河

生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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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不曾有過生日蛋糕,家人之間,也含蓄近乎羞赧地不說生日快樂。然而每年生日,母親卻都心底記得,到那天會下一碗清湯麵線,加兩顆水煮蛋。午後從學校回來,母親在廚房裡召喚吃飯,因為麵線吸湯水,不等磨蹭。盛在碗裡的麵線,熱煙騰騰蒸散,白色的水煮蛋和綠色的蔥段浮在湯上,蛋白光潔的表面還留著母親剝殼時摳到的幾枚指痕。吃不下兩顆蛋沒關係,但要用筷子把完好的那顆夾破,也不曾問過那是什麼隱喻。少年不知道,年復一年的生日麵線,有一天也會成為追尋不回的味道。倒是後來離開了家,家人會在生日晚上特別打電話來說生日快樂。或許是我和家人之間從來就不習慣予以和領受那過於直白的情感,總覺得電話兩端彼此都有些尷尬。由其輪到父親,接過電話,吶吶不知該說些什麼。而身旁朋友正喧鬧乾杯,我總說:「嗯啊,和朋友一起啊,下個月再回家。」就這樣子在家鄉之外度過好幾年的生日,也有了生日蛋糕,也有了在燭火吹熄之前閉上眼睛許下的願望。母親和父親都過世之後,打電話的換成小弟。手機鈴聲響起,我正開車,任由口袋裡的手機響了一陣,在紅燈前面把車子停下才接了電話。喂,生日快樂。才想起了,啊這是第一個,父母都不在的生日。妻花了心思,多日前就秘密準備禮物。那是一冊我們一起生活多年的照片,然而細節總是太多,剪剪貼貼,來不及在生日之前完成。沒關係啊,總有比瞬間稍長的時間。晚上回家,打開面書,看到那浪潮一樣一百多則留言。生日快樂。生日快樂。有些感觸,彷彿那年沒有說出口的句子,現在像掛在玻璃窗上的雨珠,一下都變成了晃亮晃亮的祝福。

Untitled

一天早上他醒來,發現自己突然有了描述當下的能力。他說的話皆成真實。以前無法伸手觸踫的,如今都可以了。那近乎是一個詛咒,從此他再也無法任意扭曲、增刪他的回憶和想像。時光成為標本。窗外永晝。「一定,一定還有其他的方法。」他咬著手指在房間裡來回踱步,彷彿一個壞掉的時鐘。

教父親用手機

他記得那框明亮的場景。在一排一排橘色的塑料椅之中,原本是醫院門口等候計程車的地方,深夜裡只有他和父親坐著。他搔了搔頭,望去醫院深處,長廊上只有幽暗微光,日光燈卻把這裡照得一片慘白,恍如舞台劇場。父親雙手擱在腿上,他坐在父親旁邊,兩人靜默如常。劇情的空白彷彿正無限延伸。他從褲袋裡掏出手機看時間,都已是凌晨三點多,殯儀館的車子怎麼還沒有來。母親剛剛在病房過世了。他們從一場忙亂之中,回到短暫的寧靜。他有點渴,站起身來,問父親要不要喝礦泉水。
父親的手機卻在這時響起,他向父親比了手勢,就一個人走進了背後幽深場景,尋找醫院裡頭的自動販賣機。走廊上的腳步聲格外響亮,他走了一陣,回頭看遠處父親,還在說著電話,伸手指指點點,像在為誰解釋什麼。醫院裡的便利店早已關門,外頭擺著一台販賣機,在夜闇裡發出如深海潛艇的光。他走近,才發現那機器只賣熱飲:奶茶和咖啡。他只是口渴,而且不確定父親要不要喝熱的。他掏出褲袋裡的零錢,數了一下,卻還是決定不買了。
走回候車處,父親已經講完電話,回復了剛才端坐等待的姿勢。父親穿著白色有領汗衫,巨大的背影在橘色塑料椅之中格外顯眼。他不曾如此端詳。如果是平時,他會抽出手機,偷偷拍下那情景。將父親的背影安置在安靜不容被碰壞的景框之中。但今天不太一樣。母親兩小時之前去世。他和父親接到醫院的電話就急忙開車趕來新山,兜兜轉轉才找到加護病房的所在,母親已無心跳,那些插管皆早已拔除。他找不到醫生,想問那些值夜班的護士,母親離開之前的情況,馬來文又不好。淡綠色塑膠簾圍起了母親的病床,把他和父親困陷在一個不真實的夢中。父親那時正在說著電話,像是殯儀館打來,父親掀起塑膠簾,走遠了一些,壓低著聲量,和對方一樣一樣地在爭執什麼。他趕緊用衣袖擦掉眼淚,不想讓父親回頭看見。
現在他和父親兩人,在醫院外等待殯儀館的車子。剛才父親似乎拒絕了當地的殯儀館,而堅持要將母親趕送回家。凌晨時光的醫院,剩下他們醒著。他坐回父親身邊,說這裡都沒賣水。父親解開腰間手機問他,想找之前打來的一個號碼,又不知道怎麼按。他接過了父親的手機,教父親要先按進通訊名單,再一個一個往下找。先按這個進去,再選這個,然後就這樣一直按下去。他重覆剛才的步驟,父親湊近看著,他嗅到父親頭髮的髮蠟氣味,也不知父親弄懂了或沒有。你不懂就再問我啦。他說。父親手機裡的簡訊都滿了,他想幫父親刪掉一些。那些廣告訊息和社團的開會通知,間夾著一則他在父親節發給父親的簡訊,全都還沒被打開過。父親還是沒有學會用簡訊。他記得父親節那天,他沒有回家,就給父親傳了一則簡訊,說:父親節快樂。父親始終沒有看到。他握著父親的手機,決定不把那則簡訊留下來,就直接按鍵刪掉了。

最後的文藝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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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不再自許文藝青年。大概是覺得所有即定的名詞,都顯得沉重、不自由,或者也嫌太老氣了。十幾年前結社辦刊物的文藝青年,如今在報上說起往日時光,提到那些皆已休刊的藝文雜誌,言語中有閃動流光,照片裡的身影卻漸漸變胖、長出鬍子和白髮……晃眼都已是定格的中年。到底誰才是最後一個文藝青年呢?他們竟互相推託起來,彷彿那個理想年代皆成往事不堪。想起他們彼時的九十年代,雜誌還是用剪刀和漿糊貼版的。稚氣少年們圍著暗色大桌,將野放的詩句剪散,復又用膠紙粘合。那是我們已經逝去的文學手工業歲月,以及一併隨之逝去的文藝青年群像。偶爾翻開那些發黃的過期雜誌,仍不時想起那些情緒化又理想化的青年身影。他們當時恍然未知自己就是最後一代的文藝青年,而我們已無法繼承那種熱忱、感情和夢想。

我有時也會想起自己在大學時,曾經短暫參加過學校裡的寫作團體的一些情景。那時我才大一,而校內寫作協會卻已是會員凋零的遲暮光景。我當時懵懂不知這個擠在登山社嚕啦啦熱舞社之間毫不起眼的小社團,即是台灣五十年代熱血反共抗俄的「中國青年寫作協會」的師大分會,而在我身處的年代裡,已不會有人再提起這些。我仍記得,在203社辦的黯淡燈光裡,我擠在那幾個彼此似乎已經相熟已久的學長學姐之間,如圍爐取暖那樣團坐在一起,聽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談論村上春樹和阿保美代。這大概是我和文藝青年末裔的最後一點關連。總有什麼已經格格不入。彷彿為了刻意回避那甜暖時光以及他們的善意和熱情,我才參加兩次例會就離開了寫作協會,開始和其他學校那些滿口哲學名詞和粗話的廢人混跡小酒館。在那二手煙和酒氣的虛耗之中,有時我也會有點哀傷地知道,從那之後,我就是無所依附的孤獨一人了。

Untitled

昨夜記在心裡說要帶的東西結果還是忘了帶。經常如此以至我其實相信每一次忘記的背後,都因由某種抗拒的潛意識,都因由另一個一心覺得「即使這樣世界就毀滅了也沒關係呀」的黑暗自我,伸手遮掩了什麼。

空襲警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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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時會想起,台北市下午時光的空襲警報演習,那意象如此鮮明,總是從隱匿的某處傳來「昂--」綿長的警報聲。整座城市的路人必須依照指示躲進附近的建築物裡頭,街上的車子一律停駛,靠往路肩。往日繁華喧鬧一瞬消失,街道空去,交通燈兀自按照規律閃動。我忍不住從窗後偷偷望出去,這座城市驟然停擺的四十分鐘,那麼超現實,那麼巨大之意象。我們身處隱喻,所有人隱藏在城市的影子背後,安靜守秩序地,等待看不見的敵人低空滑翔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