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bmarine

我祈望讓你在我體內,如潛水艇安靜潛行。少年這樣說,女孩就融化了。女孩喜歡在樹林裡抽煙,劃火柴燒少年的腳毛,拒絕所有浪漫的制約。他們在海邊蹓狗,一起坐在夜裡的廢工廠看著對岸燈火斑斕。他們百無聊賴地燃放煙火如燃放那些過剩的青春。他們如小孩飛快奔跑。我多感動那樣充沛如雨後羊齒蕨吸飽了水份肥滿又毛絨絨的青春。而他們任性揮霍,不曾想過會失去。你不覺得,火柴上的火焰像一珠眼淚嗎?女孩說。少年知道,就在那一瞬間,他們之間,有什麼如蟬殼那樣靜悄悄地蛻去了。而少年天天遠望海面,灰色冷冽的冬天,他知道海水有六英里深,那一刻,他多麼希望自己只是一艘安靜的潛水艇,在海底潛行徘徊。

獨自午後

妻回娘家。而我一個人睡至近午,還賴在床上看書。窗外遠遠就傳來收舊報紙的播音,隨著羅里緩慢靠近,又緩緩遠去。搔了搔頭,仍按步就班刷牙,刮鬍子,洗臉。踢亂的被子卻沒有摺好,想偷懶明早再摺,反正妻也不會知道。下樓到冰箱找什麼吃的,凍成磚塊的紅豆包。優格。餐盒裡有折好洗過的菜葉、鮮蘑菇、番茄、一截香腸,正好下午炒飯。晚上再把半包妻吃剩的出前一丁煮了,加一顆蛋,一點泡菜就好。心裡做了決定,也就不再去煩要不要出門吃飯的事。一邊煮熱水,一邊把昨天的報紙又翻了一遍,連夾在裡面的廣告紙都看。窗外陰陰的,寫了簡訊問妻,你那邊有沒有下雨?才寫完,雨就下來了,又跑上樓把窗子關好。雨滴無力,輕柔滴在屋瓦上,隔著玻璃,彷彿很遠很遠的雨聲。望去院子,草地才割過一輪,枯枯黃黃的草莖正要開始冒出綠色,下一場雨正好。廚房的水壺這時燒開了,嗚嗚長鳴催促,趕著下去把煤氣關掉。忘了妻把茶包放哪,又在櫥櫃裡胡亂翻找一陣。打開一道道櫃門,依歪依歪。仔細聽著整個屋子在寧靜時刻發出的各種細微聲響。水壺仍噗噗冒煙,客廳的電風扇輕輕咯啦地響。風把報紙翻落地上。窗外細雨,怎樣還有麻雀吱喳飛過。對面鄰居打罵小孩,小孩哭逃到馬路上,驚跑了躲雨的野貓……這才想起,已許久不曾獨自在家,時光彷彿慢了下來,坐在沙發上剪指甲,空氣濕濕的味道,一個人和一間屋子和平共處,安靜地等待妻明天回來。

經驗匱乏者筆記

迎敵升空的同伴像白鳥一般無聲墜落/但他戴著飛行帽/在那一瞬間/多希望自己只是灑在河面上的光——駱以軍.天平
終究我們還是被推往日常,黃色的衣服曬在屋外,風乾了又吸飽午後的陣雨。嘶啞的喉嚨正在緩緩痊癒。擦傷的膝蓋結了一劃一劃的薄薄的痂,一面看書,一面就忍不住想把它剝下來。我們曾經無聲潛入一夜空寂的城,在陽光晃亮的街角相遇,不曾交換名字,但我在人潮之中緊挨過你的肩膀。想像你也和我一樣,如今身處在這座城市的某處,光影駁雜,瑣碎和喧嚷一如往日熟悉。隔天起床,坐在床沿仍想起昨日光景,還是要準時上班,還是阻塞在高速道上任由時光騰騰蒸散。望去窗外光霧,一層玻璃隔開了時間,以及我和你之間的溫差。但我們都曾經一起看過,淡藍的水柱在天空劃過一道一道柔光的弧線,煙霧底下我們失散又重逢。我那時淚流滿面但第一次不畏讓你看見。但我已不復記憶你的容顏,細節一點一點流失,只記得我們的頭髮都濕透了,貼著額頭,髮稍滴滴水珠映著午後日光。濕透的馬路如今也乾了,我想像清晨穿著反光條的清潔工人掃去道路上零落的菊花瓣(多希望自己只是灑在河面上的光),從喧鬧又回到安靜。終究我們被推往日常,隱身在我們曾經呼號的街道。城市恢復了它巨大又陳雜的模樣。那曾經是我們無能寫實的世界,我們經驗如此匱乏,只是我們從相遇那時開始才擁有更多的想像,關於迎面粗暴的痛擊,關於我們,以及這座城。

浮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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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段時光,我住在台北萬隆捷運站附近的老舊公寓,大概是處在不知道應該執拾包袱回鄉或繼續留在台北,那樣恍惚拖拉、遲疑又彷徨的低光情境裡。我住在公寓四樓,樓頂沒有加蓋,走上去就是一個空置的天台。並不是日本電影裡那種,泛藍濾鏡底下有人曬著白色床單,或優雅擺了白漆桌椅的風景。那其實更像一處被棄置的空間,堆放了摺疊梯、油漆桶和橡皮水管那些雜物,石灰地板的隙縫間長了幾叢搖晃的雜草。我有時夜裡在房間待得煩悶,就爬上天台吹風。晚上也看不見什麼星星,看去的風景也不遠,層層疊疊被其他樓宇遮住了。往下俯望那些小巷子,有機車噗噗開過,一隻野貓拈著腳步停下,腳掌懸著,狐疑許久都沒放下來。沒有人察覺這些,也不會有人抬起頭來,看見我身處的天台,卡在半空中,恍若一座灰色的浮島。
我曾經帶過我的朋友少尉爬上這座天台,我的秘密浮島。那時我的朋友少尉為了拍一部關於旅台學生的紀錄片而找上了我。他說,喂阿半,就拍拍你日常的生活嘛。而我心虛極了,沒有人知道,那段離開學校之後的日子,確然是我最空白且貧窮的時光。我不敢告訴我的朋友少尉:「呃,我每天晚上看第四台到天亮才睡著然後起床了什麼也不想做也許久沒有寫小說了,就這些,這些怎麼可能值得被拍下來……」

這樣人生之中一小段被無償虛擲的光景,在少尉的小V8鏡頭裡,彷彿還留下一些泛白模糊的顯影。少尉來到我的房間,我翻出幾幅油畫給他看,像是徒勞壓搾出一些值得被拍攝下來的什麼,卻毫無自信不自然地回避他的鏡頭。然後我把他帶到頂樓的天台,他像是很喜歡那一方塊空白無甚意義的遺棄之地,提著他的V8環繞拍著四周的風景。還說這裡很讚。我想他是錯誤聯想到了什麼電影的場景,或只是單純覺得這裡真是抽煙喝罐裝台啤的好地方。我們如站在浮島,倚牆望去未知的將來(那時連101都還沒蓋起來咧),少尉從他的褲袋裡掏出了煙,湊著風點火,長長呼了一口,那串白煙一下子就被吹散去了。
這樣的寧靜時光,不可能再任憑我們倒帶重播。
那些留在小V8的零碎片段,那些被卡在秒針之間顫跳的壞去的時間,那些我們用鏡頭捕捉了又自隙縫漏散的光線,最後並沒有剪輯成真正的短片,或許現在還留在某個忘了貼標簽的小磁帶之中,或許已經被另一組影像覆蓋,剩下沒有情節的頭頭尾尾。我沒有再看過那些被拍下來的影像,如未被洗出來的照片,沒有消逝也沒有延長的故事。少尉後來找了我們的朋友木焱,完成了《在逃詩人》這部片子。我鬆了一口氣。幾年後,少尉回到馬來西亞辦放映會,我坐在燈光調暗的台下,轉過頭和阿菀說,你看,本來主角是我咧。
那時,我們還不習於回望。那時,我和我的朋友少尉站在那天台上俯瞰我們後來相繼離開的城市,灰濛濛的光度,有香煙的氣味。有時我仍然會想起,那座我想像出來的卡在半空中的浮島,還會不會有人爬上去,依靠在矮矮的灰牆,遠望這座城市悄然卻堅決的變幻,或者仰著頭等待除夕夜裡在空中爆開的煙火。那裡會不會還留著隨手拈熄的煙蒂。天幕上虛弱的星星。那些窗簾輕掩的房間。天台上隨風燥動的野草,想是悄悄蔓生了更多。

名字


我初中三那時為了準備政府會考,在一個老師家裡補習英文。那群面貌黯淡又疲倦的同級學生當中,有個姓何結果被大家謔稱荷包蛋的怪異傢伙。他總是落單,功課奇差,連補習老師都把他遺忘在課室角落,任由他默默在暗角裡凝成一抹稀薄淡影。我和荷包蛋不同班,然而他為了要追我們班的一個美麗女生,老是跑來跟我套交情,跟我東拉西扯有的沒的。有一次,他特地坐到我的旁邊,低聲秘密跟我說了他的計劃。他打算在女孩生日那天,在她家的信箱偷偷放一朵玫瑰。我聽了有些猶豫,不知該不該幫他。但他說,哎你免驚啦。他只想送花,絕對不會附上自己的名字,不會留下任何指涉身份的線索。因為他是那麼篤定絕望地知道,他心愛之人永遠不會喜歡上他。

我似乎輕易就被他那卑微又堅毅的愚行打動,最後還想辦法偷翻班主任的學生名冊,幫他弄到了那個女生的生日日期和地址。為了完成他的計劃,荷包蛋約了我一起到花店,東挑西選了一朵香檳色的玫塊。那淡色花苞躺在玻璃紙裡,安然睡著那樣。荷包蛋他還煞有其事地向店家討了一張小卡片要寫寄語。我那天心情很好,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好事,一路上和荷包蛋兩人處在一種私密又高調的高亢情緒之中。而荷包蛋為了報答我,很豪爽地從書包裡掏出三本(他姐姐賣不出去的)椰子屋雜誌送我。我且記得其中一本是一個跌倒人的剪影。
那時的我確然無從想像當女孩在家門信箱裡收到一朵無名的玫瑰花時,她會在心底的男生名單裡浮現出誰的名字。或者,她會不會疑惑又竊喜,假裝不在乎卻悉心地把花插在玻璃瓶裡,任由時光快轉,那朵玫塊用最張力的姿態旋轉綻開,然後總是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刻,一枚花瓣無聲凋落在女孩的書桌上,惹她伸手輕拂……但結果卻不是這麼回事。荷包蛋把花送出去的隔日,那美麗女生一早就在學校的巷口堵我,從一個塑膠袋子裡把那朵玫瑰花掏了出來,塞回給我就掉頭走了。其實拉近鏡頭之畫面細節應該是,她用姆指和中指像拈著什麼不潔之物,故作厭惡地把那垂頭喪氣的玫塊花插在我的書包縫口裡。那皺皺如梅菜的小卡片粘貼不牢,從玻璃紙上掉了下來,我俯身撿了,翻過來看,寄件人空白。我再湊近看,收花人的欄位上是荷包蛋歪歪斜斜的蠅頭筆跡,寫的卻是我的名字。

挪威的森林

上個星期看挪威的森林,陳英雄的電影。有一幕,渡邊和直子躲在一棵樹的背後,躲避寒風獵獵。他們彼此靜默,緊閉著嘴,惟恐開口的任何話語都會被風偷去。如果他們的年歲若壞掉的鬧鐘,從十八歲跳到十九歲就不會再前進,秒針長夜顫抖,那冬天就不會過去,那悲傷都不會過去。還有一幕,渡邊打電話給阿綠,阿綠想了好久才接,問他:「你現在在哪裡?」渡邊抬起頭,望去身處的周遭,反問:「我現在在哪裡?」電影就這樣結束了。

我們都不知道我們的存在

打開窗還是一整片的窗。
駱以軍的照片讓我想起去年和阿菀到香港的旅館住處,掀起窗簾,對面即是一整片連結的窗口,佔據視野的全部角度,恍如不小心走進魔幻的結界之中,無從再看見之外的世界。那時我每天早上,等待阿菀化妝的時候,都站在窗簾後偷看對面那些窗子之內的動靜(哎同樣就少了一件望遠鏡),如觀察白蟻在玻璃箱的巢穴之中鑽營,那些晾曬的衣服隨風浮現又隱沒。想起之前在Discovery頻道上看到的,有個香港男人將他的單位整個拆空,用滑輪、栓子和間隔板,重新建構了房子的各種功能空間;浴室或房間皆可以像變形金剛那樣,折一折,推一推就藏匿起來。想要洗澡就先把廚房嘎啦嘎啦折起來,或者晚上睏了就把客廳嘎啦嘎啦滑開變成睡房。然而我始終不曾走進眼前這些超現實的房間之中。我們總是在外圍的市街蹓躂,裝成當地人在超市買啤酒和零食,總是不時遇見罵街的瘋漢,每個人都在他面前若無其事地經過。阿菀聽懂粵話,說,大概是遭受什麼人陷害,被公司裁員了。我們匆匆低頭走過那個狂燥之人,不敢接觸他的眼神。回到房間,常常都已是晚上,對面的窗子零零落落打起了光,因為距離的關係,一些逆光的暗影,也看不清彼此真正的樣子,彷彿才安心,我們都不知道我們此刻的存在。

藥煲


還留著童年時喝藥的記憶。藥煲擱在炭爐上,經過一日文火熬煮,一整個屋子都彌漫著的那種濃重草腥和木質的氣味。暖熱的柔光氛圍,彷彿廚房窗戶都被熏得霧氣氳氤。現在回味,有一些懷念,但小時候最怕的就是煲藥的味道。那長日時光,水火藥材細細滾成一煲暗色湯水,五碗水煮成一碗,真稠,最終還是要忍著那苦,咕嚕咕嚕喝下。總是在家門口聞到那藥味,就盡量蹓躂在外不回家,拖多久是多久,一直到天色昏暗,玩伴逐一散去,還自己待在溝渠裡抓魚,縮著身體,以為母親就看不見。終究還是會被大人提著回家,一碗黑色的湯已經擱在桌上許久,還有幾絲蒸汽縈繞出來。母親坐在旁邊監視,怕我偷偷又把藥倒去水槽。我姐特地從客廳跑來廚房看好戲,教我:「用手捏住鼻子,嗅不到味道就不會苦啦。」依言一手捏住了鼻子,一手扣著碗,伸長了脖子,把藥湯倒進張大的口。那燙熱的苦味會嗆人,喝完一陣暈眩,眼淚鼻涕都流了出來。母親把酸梅罐子打開,說:「哪有這麼苦?含一顆酸梅就好了。」姐姐在一邊幸災樂禍,過了不久就輪到她,手肘在學校運動會上摔到脫臼,回家的時候重重疊疊包著白色的紗布,一整個月苦著一張臉。母親又蹲在廚房裡,給炭爐起火,不久滿屋子又彌漫了煲藥的氣味。
 
 

如果光是我們的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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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役  
Ricoh GRDII
(2008)
定焦才是王道,拍黑白超讚。
Fujifilm F20
(2006)
阿菀專用隨身機,Snapshot和拍小物很稱手。
Contax T3
(2001)
當家小生,傳說中的蔡斯鏡,低調的外型最愛。
Lomo LCA+
(2006)
測試你和這個世界的距離,配蘇聯鏡頭。
Olympus 35RD
(1978)

送給阿菀的RangeFinder,和7sII湊一對。

     
 傷殘  
Minolta 7sII
(1977)
拍了七卷底片,光圈壞掉了。(哪裡有得修?)
     
 備用  
Olympus Mju-I
(1991)
O記哥。第一次上網買相機,只花了RM40。
Olympus Mju-II
(1997)
O記弟。但那外表太流線了。咳嗯~
Super Sampler
(2000)
AnnaSui版本的娘炮機。
Action Sampler
(1998)
我的第一台LOMO,裡頭還有陳年底片……
Polaroid 635
(1985)
阿菀老家的寶物,但寶麗來600底片真太貴了~
     
 退役  
Vivitar v4000s
(1992)
人生中第一台相機,高中和大學用。安息了。
Canon A40
(2001)
我的第一台數位相機,當年花了我整個月薪水。
Canon A570
(2007)
A40的替代品,陪阿菀到台北兩年。
Nikon 5400
(2003)
我的第二台數位相機。
Nikon EF500SV
(2002)
超陽春的傻瓜機,成像其實還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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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我會感動日本人的那種堅持,比如說日劇裡每每出現的情境,眾人皆心灰意冷唯有剩下主角一人堅持認為可以而在迫切的危難中完成拆彈或手術那樣繁複又靈巧的任務,又或者我想說的其實更接近火焰大挑戰疊硬幣或推骨牌之類的艱難題目,他們是這麼認真又嚴肅地去埋首完成了最後總無任何實用價值或伸指輕易就戳爛傾倒的巨型幻影,並誇示地淚流滿臉或擁抱雀躍而讓我也覺得所有辛苦和虛耗大片時光所換來的皆真的真的是值得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