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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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春臨辭教職之前,給我們看他在那所中學拍下的照片。一張一張,皆是寂靜無人的空鏡。彷彿所有人都已經離場,只留下故事淡去的影子。才發現,小鎮的校園好像都差不多,總有艷紅開放的九重葛、發黃老舊的風扇電摯、那些被堆疊在儲藏室的舞獅大鼓……課室外的石敏土走廊也已經龜裂成一塊一塊,都還沒來得及修補,再過一陣子,就要從隙縫間長出雜草。阿春大學畢業後到陌生小鎮隱居的一年,就這樣結束了。照片裡留下了他凝視校園的一層色溫。我曾經好幾次說要去找他,走走那臨海的學校,看看他那些頑劣又親密的學生(他像日劇裡的金八老師那樣教他們:“重點是你要成為怎樣的大人,而不是你將要成為大人。”),其實也許只不過是,想要藉以追回自己漸漸失焦的校園回憶。總是這樣。總是一再寫到校園。曾經課室裡在單線簿子上亂畫的虛擲時光,一再發酵成濃稠的琥珀色流質,而當時自己恍惚不知未來種種。近年來以文學講座之名,走進了不同的學校,又覺得情境如此同似。那一排一排稚氣又疲倦的臉,時光安靜卻帶著焦躁。他們會貼心地為我暖暖場,派兩個同學先上台唱首歌,想是知道之後的講座會悶,讓大家醒醒神。講堂總是貼上一排剪成菱形的粉色卡紙,和我們當年一樣,歪歪斜斜寫著今日的活動主題。有時粘得不牢靠,講到一半的時候,會聽到背後的字卡,嗖一聲掉下來。他們連忙跑上台,七手八腳想要把那個字再粘回去。而我總是就在那刻停下,看著那幕慌亂情景,有時覺得好笑,有時又覺得熟悉到令人難過。

 


 

去年也是為了講座,回到自己的中學。學妹如今已是學校裡的中文老師了,仍叫我學長。我們走在校園,以前的校舍都已翻新,課室桌椅也都換成塑膠的了。只有初中一的課室還是用以前的那種木桌咧。學妹說。像是知道我想尋找什麼,她帶著我走到那排陳舊的課室。學校放著長假,課室的門都上了鎖,我貼著牆,掰開了一扇玻璃百葉窗,像自一框凝固無人的風景裡,偷取了一枚掉落的松果一樣,拍下這張曝光不足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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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一場雨潤濕你詩意的廢墟

 ◎  阿春

 


夢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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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第一次夢見母親。母親在床上熟睡,綿長打呼。他記得那夢境的光度,舊家的房間泛灰朦朧。窗簾被拉了上來,窗外午後光影,像是失焦的影畫晃動。但其實舊家早已經賣掉了十多年。在夢裡,他回到那個陳舊又熟悉的房間,他和他的兄弟圍坐在母親的床邊,彼此無語,且把動作放慢,不讓母親被吵醒。睡著的母親,卻已經是虛弱蒼老的模樣,身上圍著一張藍色條紋的毛巾被子,蜷縮側躺在床上。房間裡一台老舊的電風扇,來回轉頭而發出嘎啦嘎啦的細微聲響。在那格凝滯的時光裡,他望向他的兄弟,而他們的神情皆淡定且憂傷像是一早就預知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只有他這時才突然明白,他們其實正在安靜地等待床上的母親去世。那框肅靜不容刺戳的場景之中,他捏著手指,靜默而恍惚不知過了多久,母親卻睜眼醒來。像是剛才的長眠讓她恢復了一些精神,母親瞇著眼,轉過頭問他:有睡得好嗎?他回答說:有啦。隨後他就有些難過。那是少年時光熬夜,母親把他搖醒時,總會問他的一句。但他不是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經長大了嗎?也許,也許有什麼自那刻開始被倒錯了。床上的母親,在皺紋之中牽帶著淺淺的笑,像是對他和他的兄弟都回到身邊來而感到滿意。母親緩慢地向坐在床邊的每一個人望去,然後微笑著說:今天睡得很好,那麼,就等下個星期才死吧。母親的話,像是一句轉動世界的諭示。他和他的兄弟都偷偷鬆了一口氣,彷彿終於結束了一場艱難操練,他們站起來伸腰活筋,開始像往常一樣閒聊。不知是誰在那時拉開了窗簾,日光照進房間,格外刺眼。他來不及適應那一瞬的晃白,待睜開眼睛,才發現只有自己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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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下今天早上醒來之前做的一個怪夢。想來又是太久沒有回家了。

 

到椰子屋找莊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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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時在書包塞一本《椰子屋》雜誌,心裡會偷偷地覺得自己和別人不一樣。那個網路浪潮尚未降臨,校園裡仍沒有手機鈴聲的年代,我總是在車站附近的唱片店裡從朋友之中脫隊,一個人到賣西洋歌卡帶的架子上,尋找《椰子屋》那些怪人推薦的蘇珊維加或李奧那柯恩。其實只是好奇,到底那是怎樣的天籟歌聲,值得他們五星推薦。通常那些專輯都很難找。偶然找到了,不敢在同學面前買下來,還要隔天再偷偷回到唱片店裡。付過錢,迫不及待把卡帶塞進隨身聽,在回家的巴士上一路堅持忍受柯恩恍如地底呢喃的低沉嗓音。那已是往事。後來從台灣回來,才知道《椰子屋》已經停刊,主編莊若倒是開了間餐廳。有個朋友向我吹噓他認識莊若,可以帶我到馬六甲去找他。我們走進那間也叫「椰子屋」的店裡,就聽見那年低沉的老歌曲還在播放著。時間停擺的店裡沒什麼客人,有貓狐疑經過。莊若在吧檯後面低頭泡咖啡。我走去翻開那些擺放在角落一疊疊過期的《椰子屋》雜誌,縱然都蒙了塵,許多名字依然是熟悉的,卻不知他們現在都到哪裡去了。莊若這時捧著一杯咖啡坐到我們這邊,說起的仍是往事。老是覺得,他是那麼執意地想要在沙粒兀自流逝的指縫間,留下一些什麼證據。我起身走去後面找廁所,經過一個釘在牆上的架子,才留意到上面擺滿了我少年時光怎麼找都找不到的卡帶,像一堵牆,掛滿了待領的失物。
圖文原載:《亞洲眼》第3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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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失焦的椰子以及搬到PJ之後的椰子屋。PJ & Bear,回憶總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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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有兩窯的火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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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ju-II的第一捲底片。)

蛇舌

她跟隨其他人一起過馬路。和往常一樣,她一個人走在斑馬線。紅燈警示聲,車笛和高跟鞋刺戳柏油路的聲音,稀釋在泛成藍色的城市。她無從察覺身後景物皆盡失焦。她跟在別人的後面,臉上敷蓋重新上好的妝。只有她,突然就停下腳步,像疲累許久,蹲在馬路的中間。

閒晃東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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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木聰的電影《轉轉》,說的是兩個男人在東京大街小巷散步的故事。襯在兩人身影之後的風景,被大廈包圍的小公園、神社、那些住宅社區裡頭兜兜轉轉的小路,有時恬靜得令人忘卻那是東京。關於東京的印象,更多的是日劇之中的佈景,要不然就是那些料理東西軍或者火焰大挑戰之類的綜藝節目,我總被他們那種以無比熱血和堅毅去完成其實只不過把一千個錢幣疊羅漢這樣的傻事所觸動。想起去年六月路過的城市光景,像回頭再看照片冊的複習。那時的自己就這樣在一座陌生的城市裡閒晃,隨意地停下腳步,隨意地在某處麵檔吃麵歇腳。東京有些小麵攤會把桌子擺到路邊,也沒椅子,就這樣站著吃。麵攤都奉麥茶,站著等麵端來的時候,正好可以一邊啜著麥茶,一邊看那兩個老人煮麵。右邊的老人切叉燒,一片一片切得很薄,仔細看肉片中央還是粉紅色的,沒熟透。左邊的老人熬湯,燙麵,一勺熱湯下碗,肉就熟了,再把蔥末和筍乾放進去,就著小弟把麵端到客人的面前。眼前的情景像是恆古至今不變的一幕風景。兩個老人彷彿一開始就這麼老了。我只是一個路過閒晃的旅人,甚至不是慕名而來的食客。他們如同電影裡的人物,無由去揣想他們的過去和未來。只有眼面一碗熱騰騰的中華拉麵,我學隔壁的東京人,把麵條吸得好大好大聲。
 
My Japan Snap 1 (LOMO LCA+)
My Japan Snap 2 (Fujifilm f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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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的錯別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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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應是最初,許多感嘆和聚散都尚未發生。那時《有本詩集》還沒印刷出來,年輕詩人們排排坐在快餐店裡,校對著複印的詩集初稿。他們把兩張桌子併成一塊,在兒童遊樂區的旁邊,一面忍受孩子們大聲恣意的喧鬧,一面埋首在散亂的斷句之中,轉動手裡的紅筆,給錯字畫圈。偶爾有捧著餐盤走上樓來找位子的客人,瞄過一眼就走開了。玻璃窗外是這座城市消音的鬧景,車燈閃過流光,都已是夜晚時分。詩人們白天在辦公室裡隱藏身份,下班之後才陸續現身。大概在彼時的快餐店裡,不會有人多做猜想,這群尚各自穿著上班襯衫的年輕人正在幹什麼。一桌白紙,怎麼看都像是拉保險的吧。那樣的一幕光景,也許在往後多年才會被好事之人提起,像我們如今提起那些消失的七十年代詩社那樣,用一種仿似開玩笑的語氣說:告訴你吶,這座鬧市裡曾經聚集著詩人。沒有人知道,他們曾經坐在這裡,像電線上的燕子那樣,輪流傳閱彼此的詩,細心地檢查那一團一團巨大夢境之後的,錯別字。

留言便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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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你揉皺的句子
貼滿明亮的窗戶
好讓午後陽光
看起來不那麼刺目
好讓我
隔著噪音
可以看穿紙背那
反轉的敘述

停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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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停一停,就會想起母親。等待綠燈亮起的公路上,在辦公座位恍神的時光,只要稍稍停頓下來,那些零落的過往細節就會不合時宜地切入,突如其來,不按時序,卻也沒有尖銳到必須悲傷流淚;只是,就是無法停止關於母親回憶在生活中的插播,一幕一幕光景閃現又那麼輕易地被其他瑣碎事物打斷而消失,有如微浪碰撞堤岸,像卡住一個段落的唱片不斷回轉。關於和母親相處的時光,有太多題材可以寫成故事,有太多適合煽動情緒的轉折,而我仍舊無法說服自己將這些一一寫下。雖然我曾經勤於複習這些技術,將時間蛻出來之蛹殼灌入福馬林,防腐、凝固在一個生動的姿勢。我的文字裡所陳列的皆是那些被掏空內臟,薄翅被圖釘釘牢的標本。那些細節恍真,湊近仍可以看見複眼映照奇幻光芒的獵物,彷彿我從來都不曾看見它從完整的形體,慢慢潰爛,慢慢露出原來應有的骨架和氣味。小說的幻術。我知道我只要把這些回憶光景寫下來,就可以完成最後的儀式,再次將一切按PAUSE,戛然靜止。但這一次好像不太一樣,彷彿有一道被自己加封的禁咒,一定,一定有什麼已經不能被書寫了,或者說,所有被寫下來的事物,就會真正真正地死去了。

近日以一種不需要任何答案的方式在過生活,一切如常運作,雖然知道這樣不好。四月底想去新加坡找一個計劃七月移民加拿大的高中朋友T,或許也可以順便找凱璇學妹和抽屜,卻又懶惰計劃什麼,像手腕上發條疲乏的手錶,其實也只不過是,想大力拍一下那時而停頓的時間。

時光餘溫


到檳城尋訪小說家溫祥英,還記得細雨下了好久。屋前庭院種滿了花草,小說家從一叢綠影之後走出來,著白色短衫白色短褲,竟不似小說裡「山芭仔」的流里流氣。提筆訪問的是杜忠全,錄音機按按停停。小說家壓著聲量,也不很多話,夾在腿間的雙手老是緊握著,有時說起什麼,不經意比劃一下,又把手指藏了起來。他們交換著一些檳城文壇往事,桌子上擺滿了二三十年前的舊書。《蕉風》的合訂本,還有1973年出版的《溫祥英短篇》。書頁全都乾燥發黃,怕再經不起粗魯翻閱了。打開陳年《蕉風》,當時的插圖還是用墨水筆手繪的。據說溫祥英曾經在以前的英校當過很多年的英文老師,學校裡的學生皆不知原來他會中文。小說家的隱身時光。那時應當是棕櫚社最活躍的時代,提起了棕櫚社的其他作家,雨川彼時尚未過世,恍若一個理想時代在小說家緊握的手心還保留了餘溫。我抽出相機拍照,拍到最後,連人家的家居擺設也拍。牆上掛著的是他女兒的油畫,我很喜歡,拍了很多。那天一整晚都是濕漉漉的。訪談結束之後,不知誰提議去喝酒,小說家有些心動,後來卻還是拒絕了。

0/100:生存的100個理由


那年,從台北回來之前的夜晚,包好了行李,環顧驟然空洞的房間,才突然想起了什麼。一個人走出宿舍,細雨正無聲落下,冒著雨特地跑去附近書店買了那本《在台北生存的100個理由》。付了錢推開店門,怕雨水淋濕書本,把紙袋緊緊抱在懷裡。彷彿是給這座城市最後的致意。那螢光橙色的封面後來被塞在回家的背包之中,必須挪用別人的記憶和照片,補綴我來不及,也無法再擁有的眼前事物。
新年整理房間,從紙箱裡找到一張中學同學手繪的生日卡片,不見了禮物的一張禮物標籤(兩個女生在上面簽了名字和日期),一些再也不能想起曾經把我帶去哪裡的巴士票根。那些曾經觸動過我的事物,已經漸漸隱沒了耀眼光芒,留下淡淡綠色的冷螢光。只有你知道,太多的景色已經自窗外變換。像Discovery頻道裡快轉拍攝的植物紀錄片,鏡頭底下總有一種時光倏忽的微顫,花蕊瞬息勃發,瞬息消亡。然後我們離開。然後我們一起停靠在另一座更為虛浮的城市,越來越需要一些堅固的理由,來支撐我們漸漸垮掉的,殘破的天空。越來越需要去相信、珍惜或任性地沉迷一些美好的什麼。需要命名。需要擦亮一個一個關鍵字,來填充空格,說服自己人生它自有意義。
我想我的問題就是對現實的恐懼。如果有一百種逃避的方法,那麼鏡子的背後,會不會就有一百個生存下去的理由?
於是在新年之後遂有了這樣的寫字計劃:收集一百個被我珍藏至今的人生的細節微末,那些現在式、原本無以名狀的、私密的物件和名字。或許它們最後可以拼湊出什麼圖像,更或許,仍然是一些無聊時光的描摹遊戲。像是用年份過期的日記本記事。像是小學時代曾經為了中獎而揮霍買過的一種零食,每一包裡頭都附帶一枚貼紙,貼滿了空白的畫冊就可以換模型玩具。我曾經不只一次羨慕不已地看見同學從食堂老闆手中接過獎品(所以那一定不是騙人的囉),而咬緊牙關將每日廖廖無幾的零用錢用來買那種啃在嘴裡索然無味的巧克力威化餅。而如今我仍有些訝異於自己童年的決心,無償地耗費了漫漫時光,卻又那麼堅定地相信,有一天我可以收集到數目完整的每一枚貼紙(包括同學們口耳相傳最難最難最難中到的唯一那枚),完成我那時不曾向其他人透露過的秘密妄想。
真是一點都沒長進。怎麼這麼多年過去了,還在做著同樣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