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的自轉

《悲情城市》裡有一幕讓我印象非常深刻。那是一次文人之聚會,他們(——他們是太年輕而面容陌生的詹宏志、張大春、吳念真和小野……)坐在客廳裡高談闊論。而聽不見聲音的文清,無從參與那些時事話題,只能和寬美坐在外圍。此刻窗外陽光充沛,唱機播放著音樂,但談話的人們並不在意。正是一切都尚未真正崩壞之前,寬美拿了筆和紙告訴文清,唱機正在播放的是德國民謠〈蘿蕾萊之歌〉。她其實知道,音樂對於聽不見的文清來說幾無意義,但音樂裡有一段故事,故事能變成文字。

文字有自轉的力量。他們就那樣坐在那裡,坐在整個太陽系的外圍,用筆寫下來的一字一句,無聲地聊著音樂和往事。此外的其他人,都無從知道那一刻,安靜而清澈明亮,無關政治、家國和苦難。

《悲情城市》我看過幾次。學生時代也看了許多老舊的電影,侯孝賢和楊德昌、楚浮的四百擊和高達的斷了氣……。其實大部分時光都是一個人在昏暗宿舍裡,用電腦播放光碟,十五吋的電腦螢幕,閃動著光影,映照當年的我,又恰好填滿了身後整個凌亂的房間。

那時候的我,嚐試用文字去敘述那些電影裡頭的影像,做為我的寫作練習。比如純粹用幾百字去描述一段緩慢的長鏡頭,或者把其中一幕按PAUSE,湊近螢光幕,如走入整個場景,那些色彩、光度,人物的動作和表情,嗯,甚至聲音,而企圖把它們都以字刻錄下來。這樣的文字,通常不會是主調敘事的一部分,它甚至往往只是一段靜滯時光的描寫而已。那時候,並不知道這樣的練習有何更大的意義,也並不知道往後的我,輕易就耽溺在瑣碎的細節裡,而一直相信,文字,有時無需依附在華麗、快節奏的情節上,而可以有自轉的力量。

許多年後,終於在電影院再看了一次《悲情城市》。影像因為放大,變得寬廣,而多了更多細節,甚至當年膠卷留來的顆粒感,若身處其中,都那麼清楚可及,而更接近了記憶和夢。以往不曾真正留心的,那些茶几茶壺、那些窗格,顏色斑斕的鑲嵌玻璃,竟又好像才是第一次去看。此時故事於我似乎又變得不那麼重要了。我其實可以理解,那幾乎一整大半沒有被拍出來的場次,以及把影像、情節打散了再重新接起來的做法,那其實和我在寫小說的方式非常相似。以致有時我想,確實在影響我的文字創作的,可能不只是文學著作,而是這些雋永的老電影。

電影裡頭,寬美和文清就這樣一直坐在陽光裡,不曾老去,似乎就是我以為的永恆。他們還坐在那裡。他們以字交換,以字為盟,如引力牽著彼此的行星,如無人看見的窗外遠方,掀起又退去的雲霧和潮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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