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穿洞

圖片:René Magritte. The False Mirror. 1929

她剛搬進一個沒有窗的房間。房間很小、很矮,一張單人床,一張摺桌,以及幾個疊起來的組合櫃,幾乎就據佔了房間的全部。而且只要站起來伸懶腰,手指就會碰到天花板。她想起自己辛辛苦苦從傢俬店扛回來一面全身鏡,貼在牆上才發現,鏡子永遠都照不完她的全身。都只是因為貪戀方便,每天上下班走路就可以到地鐵站,想想已經比很多人幸運。

雖然租來的房間那麼小,但她覺得自己終究會習慣,沒有這麼難。一道房門就輕易阻隔了世界的聲光和氣味,以及昼夜和時間。她恆常關著房門,白日的房間亦如黑夜。打開一盞小燈,在床上把自己蜷縮成一團,像是蝸牛鑽進了自己螺旋的殼。手機的光照得臉頰白晃,這樣的光度和空間都讓她覺得很安全。這樣很好。這樣已經夠好了。在這座擁擠的城市裡面,誰不是被各自的現實擠壓。房間就是容器,不同的房間把人捏塑成各種不同的形狀。她想起在手機上看到的網路照片,不知怎樣的,一隻貓咪被硬生生塞在小小的玻璃瓶裡,好似可愛,但那貓臉的表情,看起來卻又那麼無奈和哀傷。

她躺在床上,床舖靠著牆。有時她會把整個背貼在牆壁上,貪那沁沁涼涼的觸感,穿透過她單薄的衣服。她沒有電視,劃開手機就如開啟世界的方式。然而這兩個月的新聞皆是街頭示威運動,佔據了社群網站的所有時間軸。那些劃不完的新聞照片,揮掍的姿勢,或者逃竄的姿勢,都一一被定格。有一個女子的眼睛被流彈射傷,伏在地上站不起來。她像是被鑿穿了一個洞,鮮紅的血從那洞口汩汩流出來,流了整張臉。

那都是這座城市正在發生的事,但她總覺得有點超現實,像馬格利特的畫作,戴著帽子、身穿黑色衣服的人們,此時都飄浮在公寓的外面。如何想像這個房間之外的世界,正以一種快轉的方式崩解。催淚彈把城市渲染成整個白霧迷濛的景象。而那些面目模糊的人,被警察按在路上不斷毆打……。但她原想回避那些暴力和荒謬,如蜗牛那樣一被踫觸就縮身。每天下班她打包了晚餐就直接回家。穿過人群、穿過貼滿了七彩便利貼的地下道,回到她一個人的房間。

街上喧嚷的口號聲很大,抗議布條上寫的字眼也很巨大,但她的房間很小,而且這是她唯一覺得自己真正擁有的東西。那天晚上她如常下班回到房間,躺在床上望著床邊粉白的牆,心想應該掛上什麼,電影海報或者自己常年收集的明信片。看了許久,才發現牆上有個乒乓球大小的地方和牆面顏色有些不一樣。也不是非常叫人注目,就是白色和米白色之間那樣微微的差別。她伸手去摸了摸那處地方,手指尖沾上了一層薄薄的粉末。

大概就是之前房東用補土補過什麼破洞吧,或者上一個租戶留下的痕跡。那原是平常的事。只是發現了那個和整面牆不太一樣的地方,此後就很難忽視它。剛好又是側躺在床上就伸手可及之處,每天晚上,臨睡之前她都忍不住用手指去摳弄那個補綴過的地方,總是摳出一些白色粉末,呼一口氣又都飛散不見。

似乎也沒過幾天,牆上就漸漸地浮現了一個凹陷的洞,剛好就是一支手指可以鑽進去的深度。晚上她躺在床上無所事事,順手把食指探進小洞裡,突然感覺手指伸到了洞的另一邊。她有些錯愕,不知道牆壁原來這麼薄,竟然不小心把它給戳破了。她的房間穿了一個洞。有一瞬間,她錯覺了房間裡所有事物、時間和空氣都正呼嚕嚕地從那個小洞快速地流失殆盡,像是科幻電影裡太空船破損、氣壓驟然消失,所有事物砰砰嘭嘭地鬆脫,那樣的災難情景,而她伸手也無法阻止。

忘了多久她才把手指縮回來,湊近那個小洞,從洞口看出去,那個原本熟悉的城市之景,那些霓虹招牌、路燈和延綿不絕的樓宇,不知為什麼都看不見了。透過那個洞,房間外面卻都是她所不認識的風景。一整片灰色的荒原,一支一支裸露的水泥鋼筋,像是墓碑一樣東歪西倒地插在廢墟地。彷彿剛剛經歷了一場核爆,街道上一個人都沒有。她從不知道房間外的景色原來是這樣的,因為由始至終,她都未曾擁有過一扇可以看見外面的窗口。這就是這座城市的背面嗎?還是穿越了未來?又或許只是一處還沒完成的填海工程吧,她心底想,亦更可能只是一個還沒有醒來的幻夢。

她隨便用膠紙把房間那個破洞遮起來就關燈了。隔天早上,她如常在一樣的時間起床,在洗手台刷牙,望向鏡子才愕然看見自己的臉上也出現了一個空洞。那空無的洞佔據了原本右眼的位置,黑黑的看不見底處,想像不出可以通向什麼地方。她手顫顫地輕觸那突然多出來的洞口,也沒有痛楚,像是原本就存在於此,像是原本就是身體的一部分,只是不時會有淚水從洞口不停地湧現出來,怎樣都止不住。

她戴著鴨舌帽,把帽沿壓得低低的,不讓別人看見臉上的洞口,仍想起昨夜窺見的廢墟場景。關上房門,走出了公寓,看去這座城市一如往常,卻發現每個人都用手捂著臉的一邊。手機裡也正在傳遞著一幅一幅單隻眼的照片。她這才明白,原來自己和所有人都一樣。

那一天,這座城市的人都把一個洞穿在身上。走在日常的街道,那些原本面目皆模糊的行人,只要轉過身來,都用手遮著自己右眼之處,或者用紗布蓋住了臉孔上的那個洞口。整座城市從房間的那個細孔,慢慢地決堤。自那一刻開始,他們都捂著臉上的洞,彷彿為了要堵住什麼,從自己的身上一點一滴地流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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