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達之謎/駱以軍

──《卵生年代》推薦序

我想像著這個畫面:二十六、七歲吧(或其中某幾位更年輕)的錦樹、啟章、哲生、國峻、邱妙津、賴香吟,或是黃啟泰、成英姝……這些人,圍坐著一張U形桌,時光的細碎塌毀或因懷念感傷的防腐(或懷舊照片化的療癒),使在那般狀態的我們輕鬆一點,友愛一點,認命一點,又那麼憂悒或非把自己的鐘錶內部機械翻出來重組成一個「不存在的物種」不可……

我想像著在我們(年輕的我們)圍坐一圈的中央,坐著一位更年輕的小說家。我們或許迷惑;或許被某些像蜻蜓點水留下的終於淡去的波紋,或以為仍然持續在揮翅的白鳥,被這些神祕的波赫士詭戲激起童心;或更專注些側頭思索年輕時只因直覺而撬開,後又遺忘,走開的「一整間的玻璃器皿店」。我們裡頭可能比較不那麼害羞的(譬如我),會興味地問:「欸他是誰啊?」

卵生少年。安卓珍尼。寂寞的遊戲。度外。烏暗暝。鬼的狂歡。霧中風景……

很奇異的心情。像卵殼中不會孵化成為成人的,蜷縮成一團、張口閉眼的少年。像複眼所精微描出的一個在演化中是截斷孤立於歷史進程之外的,多餘出來的「微物之神」,像疾病一般的,讓人想尖叫的感覺突蕾與觸鬚(某部分其實或有一支遺傳源頭是川端為摹本的「新感覺派」)。更孤立,更將某種「詞的河流」中原本只是閃瞬即逝的某張《銀翼殺手》那樣的曝閃底片,將之延展,如造夢術,將之像拿微形鑷子用放大鏡而在一極精微宇宙中,栩栩如生搭建的,那像雪景球裡的、易碎的、一個粗手粗腳即全景塌毀的,「箱裡的造景」。

練習消失。一個什麼都故障、失重的密室。什麼都沒發生的,少年暫宿的旅館。葬狗。畫夢。殘光碎影的小學校園和一隻野貓的對峙。父子載過亡母屍體駕破車在陌生之城裡迷路,阿基里斯追龜論那樣的倒走並微分(因之有一種怪誕的喜劇性)。這位母親殤亡於這座拒絕之城的依偎和陪伴(這篇的怪異感,讓我想到童偉格的「死者們的家族旅行」)。

萬輝的這組短篇,我一路讀得從背脊、後頸到耳根起雞皮疙瘩、乃至讀到〈遠方的巨塔〉,終於淚流滿面。我知道在小說技藝本身,或是放置於馬華(旅台)的小說語言的「現代主義實驗並實踐」,有其不斷換焦、不斷累聚的身世(身分)重影,在那些失語少年穿越死蔭之谷的這些過於潔淨白光,過於植物性將自己的性啟蒙、自己的父、自己的母、自己的妻、自己的城、自己的逝水年華……全「駱駝穿針孔」地流淌過那白河夜船般的換日線,它們有其在小說物種演化,在龐大紛雜的雜語(或「南方」)的記憶體攜帶壓力(或和這種壓力恰巧逆反的「消失」的詫異)。萬輝的這組「卵生」隱喻、過於喧囂的孤獨,將暴亂的哭泣與耳語定格成一個內向、自封、破碎(且湯汁迸流)之前的神經質單薄……必有其閱讀維度和景框必須再疊焦再覆蓋的,那沉靜與柔和後面被封印的恐怖暴力。它們並不是我懷念的那個小說世代,在台灣某一懸浮截面的年輕黃金小說家們之「再一次」。一顆掉落在時間差之外的,孤本的行星。

當我這樣自傷懷念地,出現了像電影《啟動原始碼》那不斷復返、強迫症式被送回那列全部人已被爆炸、死去,不存在的「八分鐘」,那因為不再被放進時間流,而終於理解它只是一個上下括弧間的封閉「靜置劇場(純真博物館?)」的擺設、裝置,或CSI式的找出第一次瀏覽疏忽的,錯漏的,細節與細節,線索與其背後之隱喻,或遺憾當時未曾說出的話,未曾堅持的美德與正當,未曾珍惜的那一切發出熠熠光輝的美麗人兒或事物……事實上,所謂「在一輛疾駛中的列車的,滅絕前的八分鐘」,二十多歲時的,黃錦樹曾命名為「內向世代」的,那一個恰巧像撞球某一切角斜擦清脆撞開的,絨布桌檯上的短篇小說群景觀(或所謂「霧中風景」),我們或有各自背後差異更大的身世設定(與亂數),但在某一個時期,如夢境殘影或始終未受精的孤卵,也許是這幾個人腦中被永遠存檔(非常幸運)的,因為當時被封印了,即使遺忘初衷,仍被微物之神騰出無比清晰現場的「八分鐘」。有一種感慨、虛無情懷是,在小說探索、漂流(或對西方二十世紀龐大小說週期表的摹寫和反思,挪藉以「觀看」,反省華人完全不同記憶印痕的離散命運,巴別塔的各自的歷史激流亂石灘),其實,至少我,回不去,或徹底失去了那個時期,那樣如精微模型撬開一微觀、易碎、少年純潔感性的對短篇小說的器質性,神經質的精密控制了。這在「再一次」,「再二次」,第五次,第六次的「重返」、「重建」、「重描圖」、「重修補鑲綴那馬賽克式的卵形小彩圓石」……這樣的小說技藝之執念,它們已形成龔萬輝自我獨一無二的風格宇宙了。它不是我們「曾經經歷過的歧路花園」;它或應可視為對華文其他物種而言是「未來學」的馬華小說的其中一支演化論可能--不論它可能撬開這卵生少年的蛛巢小徑,或林中路,或匯聚進他強大前輩們的抵達之謎。

祝福萬輝這本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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