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小事

剛到吉隆坡工作的時候,回返老家都搭長途巴士。三四小時的路程,往往抵達小鎮都已是午夜,只能在深夜無人的車站裡等待家人來接。我記得有一次,因為真的太晚,車站裡空蕩蕩的已經沒有其他乘客了。馬路上幾無車子,幾管日光燈把候車的地方照得明晃而蒼白。只有我和一個露宿的遊民待在候車亭裡,他就站在我的旁邊。

這麼多年卻還記得,那遊民的一身衣服,長褲和外套因為太久沒洗而都變成一種硬綁綁的深灰色。他一頭長髮如雜草糾結,面容也藏在亂七八糟的鬍子後面,而看不清楚他的樣子。我想似乎是我誤闖入他棲身的居所了吧,而刻意再離他遠一點。

但他也跟著側跨了一步。然後我看見他低頭拉下褲子拉鏈,非常緩慢地,拉鍊發出一種咯啦咯啦的聲音,像把夜闇的什麼撕破一樣。一開始我猜想他只是罔顧我的存在而想當街尿尿而已,但我看見他從胯下掏出了什麼,不停上下套弄著,且他轉過頭,咧嘴對我笑。

我當時只是覺得倒霉,遇上變態佬,看到髒東西了。心底其實還沒有想到自己遭遇性騷擾,只是在那無人的情境裡,有些害怕他下一步會做什麼,心想如果我此刻拔腿逃跑的話他會不會追上來,而一動都不敢動。
但那個邋遢的流浪漢就只是站在我的旁邊,望著我,不斷套弄著自己的褲襠。

那寂靜而明亮的場景之中,如小劇場的聚光照在我們身上,光影皆如此分明,而時間卻似乎再也凝固不前。
我並不知道他對我所求什麼。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被陌生人當作欲望投射的對象,而覺得非常無奈,卻也無力去打破那框靜止而微躁的情境。

大概有點像是,Discovery頻道裡一隻昆蟲被另一隻昆蟲一口一口蠶食掉卻木無表情且毫不掙扎——那其實可能,無關乎談論性騷擾的時候必然會提及的性別、身分、階級或權力的對不對等;也不似暴力的侵害和直接肉體的戳刺,烙印下傷痕、羞愧、揮之不去的童年陰影……,卻反而更像是,其實我們早就已經置身之中而無從回避的,一種日常。

像每一天都會發生的其他鳥事,像跌一跤,像吃東西不小心咬到舌頭。

像小學時隔壁座位的同學玩鬧伸手來捏你的小雞雞、公共廁所裡滿牆都是不知被誰亂畫的生殖器官,或者惡作劇者,偷偷把百貨公司的洋娃娃的衣服扒光……在一切還來不及造成創傷之前,或許都只是一種日常而已。

許多年後,我不知道這樣一次無人知曉的經驗,到底有沒有在我人生留下什麼印記。在那凌晨空無而明亮的時光裡,我一個人而清楚地知道此刻我只會是一個人。

不知過了多久,來接我的車子才終於到了,我低頭倉皇逃離了那被粗暴注目的當下。然而我始終沒有對任何人說過這些。那個午夜的天氣和光度,無人的街道,野狗趴在地上百無聊賴地打呵欠,幾隻飛蛾不斷敲打日光燈的聲音⋯⋯,那些細節,卻一直記得至今。

只道都是尋常,怎麼就記得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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